二人面对面站着,瞪视着对方,十分可怖。偶耕忙将二人推开,一面好言劝慰,一面问任敷:“怎样才算完成使命?”任敷眼珠子也不转,冷冷道:“杀掉那三个杂毛,取回我们的东西。”牧笛也上来劝道:“此处尚在长安城外。你们既已追及他们,下次定能得手。”任敷叹息道:“生死本在一线间,一路连连失手,哪里还有机会!”说罢,猛一跺脚,转过身去,几欲掉下泪来。
都播贺一听,收起怒火,凛然说道:“那还等什么?三个杂毛去之未远,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任敷顿时醒悟,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也不与人一句招呼,循着安德广逃遁的方向疾驰而去。
都播贺看了偶耕一眼,问道:“兄弟,要不要一起去追?”偶耕惨然一笑,说道:“小弟若未受伤,定当与你同去。只是现在内力尽失,形同废人,请大哥勿怪。”都播贺道:“怪道你说话声音发虚、身子发飘。你我就此别过,改日相会!”话未说完,一抬脚已跨上马鞍,一道烟追了出去。
偶耕目送他二人离去,心中不禁怅然。牧笛皱了皱眉头,问道:“到底为了何事,仆固怀恩会差遣他二人一路追到长安?他们要从安德广手里夺取的又是什么东西?”偶耕道:“你都参详不透,我又如何得知?”昆仑奴道:“管他是什么,再不趁早赶路,长安城门关闭,我们就要在护城河外面过夜了。”
四人继续趱行。行过一程,长安城墙隐隐在望。经过一片树林,夕阳已斜,鸟雀开始归巢。槐犁扳起手指,盘算道:“这几日,我们遭遇了几场劫难,实在是太过吓人。今天,我们两次从安德广手中逃脱,也算是再侥幸不过了。”昆仑奴接茬道:“事不过三。这安德广我若是一天之内遇见三次,这辈子的霉运就都在今天走尽了。”
话到此际,昆仑奴忽然哽住——对面一棵高大的柏树下站立三人,竟然又是阴魂不散的安德广、铜球四和罗展义。他们看来是躲过了都播贺和任敷的追杀,三个人都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那口竹筐也不见了,只是每个人身上多了一个包袱。他们身上也没了兵器,他们乔装改扮成平民模样,来到树林中,已将兵器埋在大柏树下。
双方第三次碰面,彼此都吓得魂不附体。偶耕这边想的是,连续逃脱两次,难道第三次还能侥幸逃脱?安德广这边想的是,他们身后果有援兵,而此时我们的兵器都不在手,如何敌得过他们?
昆仑奴和槐犁呆呆立在路边,不知是进是退。牧笛心想:“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脱。最怕偶耕头脑一热,要助他的兄弟完成使命,上去找他们拼命。”于是在马背上悄悄说道:“你功夫若在,可以以一敌三。现在内力全失,你若上去拼命,便是害死了我,还有昆仑奴、槐犁,你知道么?”偶耕轻轻点头。
牧笛这才放心,便说道:“他们八个人已经死了五个,谅他们吓破了胆,更不敢在长安城墙边行凶作恶。”昆仑奴、槐犁只得壮起胆子,牵着骅骝马往前直走。
这四人从那三人面前走过,心里砰砰乱跳,昆仑奴、槐犁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开。那三人也是浑身觳觫,上下左右不住张望,唯恐树林中又窜出他们的援兵来。
罗展义最有心机,贴着安德广的耳朵说道:“我们不如同行。倘若敌兵追到,我们便抓他们作人质;若是没有追到,我们还能跟着他们混过城关,少受些盘诘。”安德广一听,甚觉有理。三人随即跨步跟上,与昆仑奴、槐犁肩并肩前行。
偶耕见此情状,紧张起来,喝道:“你们要做什么?”安德广头也不回,说道:“诺大的长安城,你们去得,我们如何去不得?”牧笛道:“要去可以,休与我们同行。”安德广继续说道:“诺宽的官道,你们走得,我们如何走不得?”
牧笛气愤不过,便叫昆仑奴、槐犁小跑着往前赶。安德广便要疾步跟上,却被罗展义拖住,说道:“我们这样小跑进城,太过异样。时近黄昏,守卫森严,兵士若硬要打开包袱查看,我们难逃厄运。”安德广深为认同,于是停住脚步不再追赶。
来到护城河边,拥集了不少人。一群百姓却从城门退了出来,有人冲着昆仑奴、槐犁摆手,说今日城门已闭,明日再列队进城。牧笛颇为焦急,说道:“时日尚早,城门关得也忒早了。”
昆仑奴向那片树林张望一回,发现安德广三人仍在那里徘徊,急得跺脚。偶耕道:“我大哥三弟正在追杀他们,他们今夜定然睡不安稳。”
不少百姓在护城河便就地歇息,准备在此过夜,待明日再进城。牧笛说道:“今夜权且在此歇脚。明日进城,到了我家,着人安排床铺,薰上熏炉,让你们睡个饱。”她思量:此处与城墙乃是一水之隔,发生何事,守城官兵能看个一清二楚,安德广三人既是着急进城,绝不敢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前来杀人。昆仑奴、槐犁又困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打起呵欠来。
天高月小,夜风清冷。牧笛伏在偶耕膝盖上悠悠睡去。偶耕时时掉头,回看来时的路,但见浮云悠悠、山林寂寂。他思量,若是没有国事纷扰、恩仇纠缠,这该是多么美好的良人永夜。
偶耕感受到了牧笛的呼吸,身子微微发抖。他不敢低头看下去,而是抬头远望,看着安德广三人藏身的那片树林。隐隐之间,远处似有厮杀声响起,接着是叫喊、呻吟之声,以及凌乱的马蹄声。他希望那是大哥、三弟与安德广三人的厮杀之声,并且希望今夜一举成功,回汾阳去复命;如若不然,说不定又有多少壮汉、多少村夫死在大哥的铜戈之下。偶耕憎恶杀人,齐玉轪杀人,但杀的毕竟是恶人;大哥则不同,他仿佛是一头野兽,天性以杀人为乐。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他简直对自己的大哥五体投地。
偶耕思绪混乱,低头又看看牧笛,月光照在她的脸蛋上,如同碧玉一般莹润。他害怕见到她的母亲,害怕见到她的伯叔姑舅,只希望天天守在护城河边看她睡去。思来想去,眼皮沉重起来,慢慢进入梦乡。
露冷天寒,偶耕被冻醒之时,一抹朝霞印在护城河中,而牧笛仍然伏在他的膝上安眠。他瞑目定神,服气一通,这才筋络舒活、热气升腾。吐纳三过之后,这才舒张双眼,曦日的光芒丝丝缕缕掠过,身边已开始响起嘈杂之声。
马上要进城了,而且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偶耕心里有一丝欣喜,也有一丝茫然。他猛一低头,却差点跳了起来,三个令他厌恶至极的面孔分明就在面前——安德广、铜球四和罗展义。
他们仍是昨天树林中的那身打扮,只是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与丧家之狗同一副模样。三人似乎是逃亡了一整夜,眼圈发黑、面皮发肿。
偶耕赶忙唤醒牧笛、昆仑奴和槐犁,他们见了安德广三人,俱是心惊肉跳。罗展义示意他们不必惊慌,苦笑一声道:“你那回纥哥哥和汉人兄弟好生厉害,追杀我们一夜,我们千难万险才得解脱。幸亏我们换了寻常百姓衣服,混进村庄之中,找了许多替死鬼替我们挡刀子。我们奔逃大半夜,终于想到,护城河边,他们绝不敢前来行凶,于是趁黑摸到这里来。也是冤家路窄,谁指望遇到你们四个。”安德广恶狠狠说道:“本想昨夜就宰了你们,转念一想,杀了你们我们难以脱身,而进城之事更为紧要。我们从这里进城,互不相扰,待进城之后再慢慢要你们的性命!”
槐犁胆子大,仗着长安城下有重兵戍卫,更有无数百姓拥集在护城河边,便要与他们斗嘴。恰好一队官兵走出,指挥众人列队进城,牧笛叫他排到队伍里面,休要生事。
三名军吏来至近旁,见安德广、铜球四、罗展义三人浑身是血,背着脏兮兮的包袱,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便问进城所为何事。罗展义道:“我们三人乃是叔伯兄弟。城外遭了兵难,特来城中投靠亲友。”军吏轻蔑地说:“看你三人长得壮实,料想有些力气。城里饭不够吃时,到军营里来报名充军。”三人连连作揖道谢,军吏见他们老实,竟也懒得盘查,直接放进城里去。
昆仑奴、槐犁一见,愤愤不平。牧笛也白了那军吏一眼,想要军吏打开他们的包袱看一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偶耕拉住牧笛,劝她休要与闲人置气。
军吏见骅骝马气度不凡,懒洋洋问道:“偷来的还是抢来的?”牧笛拿出公府小姐的款来,说道:“自家所养,你须看仔细些。”军吏没好气道:“牵马的给没牵马的让路,你们去后面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