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将军杀死商克捷、曾善治,即命兵士将二人尸体搬至荒僻处填埋,不着一点痕迹。
许月邻道:“这二人不过是芝麻小官,杀了他们,却也徒劳无益。”张涧雨道:“此二人官职虽小,却是游历四方,人脉甚广。最不该巴结元氏父子,以致断送性命。”
许月邻道:“既不是王子皇孙,又不是名公巨卿,杀他二人,倒嫌脏了我手中宝剑。”张涧雨道:“我曾听闻,这二人曾押运奴婢、凶犯往来梓州,与那梓州刺史杜济颇有往来。这个杜济,不在梓州安生做官,偏偏喜欢到长安来,搅扰王爷的大事。”
许月邻问道:“王爷获知杜济已到京畿,颁下口谕,生擒他的人赏爵三级,取他头颅者赏金千两。到底为何这么大动干戈?”
张涧雨道:“一月之前,吐蕃头领勃突尼与王爷的使者在京郊相会,却被一队民兵杀得七零八落。勃突尼回到营中,调集军马,一口气攻下数座城池。近日又有意秘密进京拜会王爷,于是修书一封,遣使前往。偏生那使者嗜酒如命,路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在酒肆里遇着杜济。杜济三言两语便从他口中套出真相,趁他醉卧之时偷走书信,直奔长安。试想这封书信若呈交朝廷,真是铁证如山,治王爷里通外国之罪,王爷焉有命在?是故见着杜济,决计不饶,连他身边的好友、仆从也不可放过。”
此时陆涧石、杜屿蘅伏在院墙之上,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息,却将并蒂将军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涧石思忖道:“商克捷、曾善治两个恶吏,死前编下弥天大谎,说是我父亲谋害了张大伯,雨哥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杀死,日后我与雨哥相见,纵然一身是口,也难辨真假是非。”
涧石伏在墙上,见并蒂将军当街说出机密大事,便将家仇按下,忖道:“当日我与陈里正率领乡民与元家三少对峙,被一队吐蕃并杀得好生凄惨,竟是丰王李珙与敌酋串通,派出使者在城外会盟。这李珙真是卖国求荣、罪不容诛。齐玉轪也曾有言,梓州刺史杜济于他有恩,这位大人想必是位忠直之士。只盼他平安进城,早日将书信呈交朝廷,也好及早除掉这卖国的奸细。”
涧石正在思忖,又听许月邻问道:“不过一封书信,上面写了些什么?”张涧雨摇头也称不知,复又说道:“约摸听说,勃突尼的使者丢失书信之后,畏罪逃走,终被勃突尼擒住,乱刀砍死。勃突尼复又修书一封,重新派遣使者来到王府,一来邀他共举大事,二来请他除掉杜济。其中细节,我也不知。”
此时一小队射生手回来复命,道是已将两具尸首沉入池塘之中。张涧雨便命收队回府。许月邻仍喃喃说道:“但愿能生擒此人、缴回书信,我们前日刺杀郭子仪不成的罪过,也好相抵。”
新月悬空,长安一片冷寂。屿蘅拥在涧石怀中,静静等候冰帝夫妻离去。夜风寒凉,侵入身体,她衣衫单薄,微微发颤,竟忍耐不住打出一个喷嚏来。涧石大惊,连忙捂住她的口鼻。二人一阵摇晃,险些从墙上跌落。
并蒂将军听见声响,又惊又怒,三两步抢回墙根下,宝剑出鞘,厉声呵斥。涧石二话不说,抱着屿蘅向院墙内侧跃下,来到这昭行坊中寻找藏身之处。
唐时长安实行宵禁,每逢夜幕降临,城中一百零八坊俱各关闭坊门,城中百姓不得上街游走,胆敢冒犯者,被巡夜官兵拿住不被当场处死就要论处重罪。此时夜深,昭行坊大门紧闭,涧石背起牧笛往坊内乱钻。
并蒂将军领着那队兵士,将坊门敲得山响。坊门内是看门小吏的住所,那小吏是个倔脾气的老汉,窝在床上怒喝:“半夜三更,哪个大胆的胡乱敲门,不怕长安令的刀子么?”
张涧雨绝不向外人提起自己身份,于是冒充巡夜官兵,在门外喊道:“我们执行公事,速速开门。走了盗贼,你吃罪不起。”那老汉道:“老子守一辈子坊门,夜里从未开过。你们若有胆量,门外等到明日,老子与你们到长安府衙里叙话。”
任凭并蒂将军敲碎坊门,那老汉只是充耳不闻。许月邻道:“如此怎好?”张涧雨道:“适才你我闲谈,定被他们听去。此贼不除,遗祸无穷。”许月邻道:“我觑着那身影,却似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张涧雨一怔,说道:“他亲附元载、郭子仪,不可轻饶。更何况,他父子串通一气,害死家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守门小吏仍在被子里乱骂。涧雨夺过一把钢刀,从门缝里插了进去,意欲将门闩拨开。那门闩竟是从里面扣住,牢牢上锁,涧雨的刀都卷了,门闩依然纹丝不动。
张涧雨如何肯舍?将钢刀伸在门缝里上下砍斫,誓欲将门闩砍断。许月邻喝命众兵士:“二人一队,将这昭行坊重重围住,尤其是东西南北四个坊门要严加把守,休叫贼人走脱。”众兵士领命而去。
张涧雨砍斫许久,将门缝刨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门闩已被砍去三分之一,那柄钢刀砍出一个豁口。涧雨丢下钢刀,从腰间抽出宝剑继续砍斫。守门的老汉终于忍耐不住,披着被子出来,打开铁锁,一把将门闩拔开。不待他见着门外何人,两扇大门已被涧雨一脚踢开,门板将他重重撞倒在地。
涧雨眼中哪有看守坊门的小吏?他急急下令,命射生军尽数闯入,定要在天亮之前拿住贼人。众官兵一拥而入,瞬时潜入房内各处不见踪影,只留下老汉躺在地上咒骂不绝。
长安城东贵西富,城南并无官宦显贵人家。昭行坊中,多是寒塘枯树、陋巷残垣,住的是些寻常百姓。并蒂将军因此有恃无恐,指挥众兵丁翻墙过户搜索,真个是横冲直闯、南北隳突。
原来,长安城的宵禁,一百零八坊尽皆夜间上锁,但每个坊内禁令并不严苛,只要不出坊门,夜行之人大可纵酒游乐。昭行坊虽然偏僻,倒有几处通宵掌着灯的酒肆店铺,偶尔有人纵饮达旦。张涧雨拿住两个醉酒的闲汉,摁在地上盘问,二人兀自划拳行令、大声呼喝。涧雨大怒,将一人按在树上,一剑斩去三根手指。那人痛苦倒地,杀猪似的嚎叫,二人一并醒过酒来,被并蒂将军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招供,说见着一男一女往北边逃窜而去。
并蒂将军率领射生军向北追赶。沿路的茅棚、破院,甚至是狗窝、茅厕,众兵士也概不放过,上上下下搜寻个遍。
前面一处马厩,墙垣倾圮、瓦片稀疏,一见便是废弃已久。兵士在朝里探视一番,并无所获,便向别处搜寻。涧雨冲那摇摇晃晃的木门端详良久,终觉有些异样,于是手提利剑,亲自钻了进去。里面不过是些茅草、瓦片,一根弯弯扭扭的椽柱支起梁瓦,摇摇欲坠。
涧雨转身欲出,忽然轰隆隆一声,背后的石墙整块倒塌下来。石墙一塌,屋顶的木梁、瓦片失去支撑,纷纷砸下。好在涧雨武艺不弱、身形迅捷,双臂护住头颈,同时飞身纵跃,避开迎面砸下的大石和木梁。饶是如此,肩上仍被石块砸中,一步不稳摔倒在地,下半身被埋进碎石瓦砾之中。
许月邻大惊,一步抢到身前,将涧雨从石堆里拖出。涧雨浑身疼痛,所幸并无大伤。便在此时,倾颓的马厩后面有两道身影掠过,急急忙忙向东逃窜。涧雨大喊一声:“快追!”众兵士如同脱缰的野马,发足狂奔,穷追不舍。
涧石、屿蘅原本躲在马厩的土墙背后。涧石见众兵士围了过来,本以为难以脱身,却隔着墙缝看见涧雨钻了进去,于是使出平生力气推倒墙垣,意欲将他困在里面。他拉着屿蘅在暗夜中狂奔,屿蘅体力不支,渐渐慢了下来,而身后的兵士越追越近。涧石翻身一脚,将追至身前的那名兵士踢翻,当即背起屿蘅发足狂奔。他想找个角落再次躲避,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条狗来,跟在他身边狂吠。身后兵士循着狗吠之声杂沓而至。
转眼又到昭行坊的东门,看门的老汉手持柴刀站在大门中央,等在那里要和深夜闯入之人算账。涧石想从他刀边逃出,无奈心中焦急、脚底打滑,竟一跤栽在地上,背上的屿蘅也被摔在一边。他急忙起身,扶起屿蘅,那一众兵士已然追及,将他们团团围住。
看门老汉倒是一副倔脾气,见涧石、屿蘅二人甚是狼狈,而对面的官兵太过嚣张,便横卧柴刀挡在门前,要同冲到面前的射生手评理。口尚未张开,被两个兵士踢倒在门角,手中的柴刀也被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