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挥舞双拳攻向东侧的兵士,意欲撞开一道裂口逃出。然而那些兵士乃是射生营里选出的好手,一见涧石双拳扑出,三人堵在门口联手招架,与他打了个平分秋色。
涧石自知若不及早逃出,连同屿蘅的性命一同葬送,于是使出十二分力气,招招下出杀手。那些兵士看出他的用意,纷纷拥了上来,在坊门前摆下一道铜墙铁壁。涧石使出浑身解数,终究难以逃出射生手摆出的阵形,而屿蘅身后,平添掣肘,一招不慎竟被一人飞腿踢中,翻倒在地。
他再次起身,脖子上已多了一把利剑,原来是涧雨赶到,一招将他制住。许月邻腰中宝剑同时出鞘,稳稳递到屿蘅的面前。涧石无话可说,站直身体,仰头望着天上新月。他刚刚就在院墙之上亲眼看到雨哥杀人,他们夫妇的面目虽被黑布蒙住,但涧石想得到他们的面目是何等狰狞无情,他倒想知道,雨哥到底忍不忍心对自己下手。
许月邻就着月光火把看清涧石面目,千般烦恶、万般愤恨,对着涧雨说道:“愣什么,快杀了他!”涧雨想起商克捷、曾善治临死时的谎话,一时气炸了胸膛,果然就要动手,却听屿蘅在旁冷冷说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你们兄弟情深,也下得去手?”涧雨啐了一口,说道:“谁与他是兄弟?”
许月邻一心置涧石死地而后快,见涧雨凝立不动,十分气恼,冷森森说道:“你下不去手,让我来!”涧雨的宝剑稳稳不动,横在涧石颈上。他冲许月邻说道:“待我问他两句再杀不迟。”
涧石见他夫妻二人如此冰冷无情,心中已经凉透,冷冷说道:“张将军有何见问?”涧雨圆睁双目,目光如同惊雷急电,几乎要将涧石撕成碎片。他厉声问道:“你父子二人,是如何伙同众人谋害我父亲的?”
涧石听闻此言,又是怒不可遏,又是心冷如冰,说道:“紫帐山石屋石院众位伯叔,危难之际,同仇敌忾,与李正己父子周旋到底。张大伯因众兄弟相继罹难,悲痛不已,在灵堂之上溘然长逝。当此之时,张将军又在何处逍遥自在?”
涧雨听不进他的滔滔说辞,大喝一声,问道:“休说恁多废话。我要你从实招来,你们父子两个是怎样谋害我父亲的?”涧石挺起胸脯,当头棒喝:“我适才所言,句句是实。你不信自家兄弟的金玉良言,却去信那两个狗官的信口雌黄,来日回到紫帐山,有何面目祭拜祖坟?张大伯的在天之灵,只怕也要抱恨含泪呢!”
涧雨听他说起自己的父亲,顿时心痛如绞、眼含泪花,冷冷说道:“好一张利嘴。若不是你父子多年苦心积虑,谋夺我父亲的头把交椅,我父亲又岂能死得不明不白?”
涧石道:“连同我父亲在内,还有七位伯叔如今幸存,被押至凤翔贬为军奴。你若不信我言,可将他们救出,仔细询问一番便知详情。”涧雨道:“你父亲与那六人狼狈为奸,落入军营之中乃是罪有应得。我先杀你,再去凤翔将他们杀个干净!”一面说,手心一面发力,要将利剑刺入涧石的咽喉。
涧石自料难保活命,回眼望着屿蘅,眼神之中无尽凄楚。临此死别之际,屿蘅已然超脱,月光照在她的鬓发上,令她愈发显得冷如冰霜。眼看涧石毙命于此,不远之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吼,震彻夜空:“留他性命,有话好说!”
并蒂将军横行长安,当街击杀王公贵胄、豪客侠士、绿林好手,坊间但凡提及他二人名号,与闻之人无不惊惶失措、退避三舍。当街遇见他们行凶杀人,不仅不躲避,反倒高声喝止,这样的人还是头回遇见。并蒂将军均感讶异,循声望去,只见四个人影从坊门外疾奔过来。当头那人脚步凌乱,兀自喊道:“万勿伤他性命!”
那四人跑到坊门之内,这才看清形影,原来是黄锦鳞、张小雨以及庾兴、陶杰。他们在客栈之中等候涧石,良久不见归来。黄锦鳞盯着屿蘅留下的“坤”字参详半日,方想出“坤”卦主西南方位,于是率着众人向西南寻来。路上遇到守门的小吏、巡夜的官兵,他们便献出钱物乞求通融。
一路寻到昭行坊左近,望见大门洞开,门内有人说话,正是涧雨、涧石的声音。黄锦鳞驻足而听,原本以为他们兄弟不期而遇,正在畅叙别情,却不料他们行同仇寇、势同水火。眼见涧石性命不保,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厉声呼喝、疾步奔出。
黄锦鳞气喘吁吁跑到坊门前,一把推开涧雨,顺手一记耳光,喝道:“黄某人在此,还不摘去面上黑布!”涧雨后退两步,嗫嚅两下,复又站直身子,握紧剑柄——他不知到底该放下手中剑,还是索性把心肠硬到底。
小雨盯着涧雨细看,那身形、那举止,如何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悲喜交加、哀乐交并,哇一声哭了出来,呼喊“哥哥”,声音凄惨之极。庾兴、陶杰听了,也为之动容。二人见小雨哭得前仰后合,想将她扶住,小雨忽地奔出,扑进涧雨怀中,哭得更加惨痛。
张涧雨再不念旧情,也抵挡不住自己亲妹妹的一声哭。他抱着小雨,感情难禁,哽咽起来。小雨仰起头来,泪汪汪望着他,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要蒙着面?”
涧雨沉思良久,终于将便面上黑布撤掉,扔在地上,露出清俊的面容。小雨哽咽道:“哥哥,我们回青州吧,再盖一座房子,像以前一样住下来。我不喜欢长途跋涉,也不喜欢长安,我只想回家。”话到此处,泪水又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而出,哭得连哥哥也喊不出来了。
许月邻见小雨伏在丈夫怀中哭哭啼啼,初时有些哀怜,到后来竟忧虑起来:似这般拖延下去,非但恶贼难除,还会导致我们暴露身份,危及性命。于是从旁说道:“涧雨,我们奉的是密令,见不得光。你已露出真容,若耽搁到天明,实为不妙。”
涧雨被她一言点醒,立即扶稳小雨,替她擦去眼泪,仍将一块黑布蒙在脸上。黄锦鳞使个眼色,庾兴、陶杰扶回小雨,紧紧抓住,不令她再次扑出去。
此时屿蘅尚在许月邻的剑下。涧石说道:“张将军今夜若不取我性命,还请将杜姑娘一并放还。”涧雨闻言,由悲转怒,喝道:“谁说要饶你?”宝剑又要出鞘。黄锦鳞喝道:“你要我黄老四跪下求你不成?他是你兄弟,你是铁打的心肠吗?”
许月邻兜转剑锋,戟指黄锦鳞,喝道:“休要倚老卖老。涧雨与你们叙话,已是冒了极大风险,给了你们极大脸面。你们今夜一个都不能活!”
黄锦鳞瞥了一眼,对涧雨说道:“石头侄儿言道,你娶了一房媳妇,便是这位么?你父亲一生侠义,儿媳妇岂能不知礼节?”涧雨道:“我与她成亲,未能及时告知黄四叔。我们现在王府当差,只因甲胄在身,不能以礼相见,还望四叔宽宥,”转面看了看涧石,“石弟与我结下梁子尚可宽恕,只是他闯下大祸在身,实难容饶,我今夜杀他,实是情非得已,并非不顾情面。”
涧石仗着众人在场,冲他啐了一口,说道:“谁是你兄弟?你甘心做那丰王李珙的鹰犬,我却不愿与无耻鹰犬为伍。有一句古话你需记清:多行不义必自毙。”涧雨大怒,待要发作,许月邻已抢在头里,挥动宝剑劈砍而来。涧石知她武艺精湛、出手狠辣,不敢相迎,急忙闪身退避。
许月邻宝剑劈空,顺手提剑横削而至。涧石早有防备,向后跃开九尺,远远避开。许月邻怒气不息,挺起宝剑,准备抢攻,誓叫涧石命丧剑下。涧石凝神看她出招,正要继续躲闪,忽然一道身影掠过,挡在身前。这人便是小雨。
许月邻一剑本已使出全力,未料到小雨会突然扑出,当即按下宝剑,强收招式。只是这一招去势太急,急切之间焉能刹住?许月邻虽已稳住身形,剑锋却未能收回,刺中小雨左肩,深入一寸。她急忙兜转宝剑,剑上残血缓缓滴落。
张涧雨大惊,急将爱妻拉回,生恐她再伤了妹妹。涧石见小雨受伤,心痛不已,急忙上前扶持,询问情况。众人甚是关切,围拢来探视,所幸伤口不深,只是众人心头都在暗骂:涧雨闷声不响讨了这么一个媳妇,不仅自己是个母夜叉,还把涧雨带得如此冷酷无情。
小雨肩头虽痛,但在冬夜的凄寒之中感受到涧石的关怀,心中甚是温暖。忽然抬眼,见屿蘅就在身旁,瞬间生起无穷醋意。她忍住疼痛,忙从涧石手中挣出,面朝涧雨,恳求道:“哥哥,我不要你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