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挽着屿蘅钻进一家酒肆,上得楼去,伏在栏杆上朝外了望,见人潮之中有十余兵士四处搜捕。他以手探怀,且喜尚有几张飞钱在身,便拉着屿蘅钻进衣肆之中,二人各选了一身胡服,屿蘅紫纱罩面,涧石麻布裹头,一张飞钱付清账目,二人便携手混进人潮。迎面果有官兵走过,竟未认出他二人。
屿蘅稍稍安心,舒了一口气,挤在人群里踽踽而行,因问:“我们要去丰王府,却不知他府邸何处,如何方可得见。”涧石道:“长安东贵西富,王公贵胄大抵住在东头,我们在内城东侧打听便是。”
屿蘅想起一事,欲言又止,却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将我和师父接出长安之后,便又如何?”涧石道:“将你们安顿下来,然后去陕中追随郭令公。”屿蘅道:“这些我已知道,我问的是然后呢?”说毕,怔怔看着她,眼睛澄澈,泪水快要滚落。
涧石从屿蘅的眼神里看出她的心思,于是说道:“我一直住在山里,与世隔绝,父亲叔伯每日好生快活,却绝少提起儿侄辈成家立业之事。雨哥逃出山来,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如今他在长安站稳脚跟,每日出双入对,也算是得偿所愿。而我,我……”话到此处,不免哽咽。
屿蘅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平淡。她仿佛山中得道的仙子,在倾听虔诚的信众向她忏悔,每当涧石停顿之时,总会轻声提醒他继续说下去。涧石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笃定说道:“我定要在郭令公手下杀敌建功,觅得一官半职,有了安身之本,然后才能娶你过门,每月的俸禄将你养活。”说到这里,涧石竟也涨红了脸。
二人都低下头去,良久不语。街市之上游人如潮,将他们挤到一侧。涧石正在出神,肩上被人重重一拍,将他吓了一跳。他愕然转身,只见两条汉子站在跟前,一个矮胖、一个高瘦。
长安城大,冤家路窄,这一胖一瘦,不是别人,竟是王致君和戴保国!
涧石二话不说,运足内劲,双掌推出。王致君、戴保国在山神庙中受伤,尚未痊愈,见他出掌凶猛,不敢硬接,双双向后退避。他们这一避,撞倒数名游人,各自倒在地上用异国语言咒骂。
涧石扭头对屿蘅说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快走!”这是汉代诗歌,前两句是“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涧石的意思是叫屿蘅往北逃走,在西市北端等他。屿蘅会意,却情意缱绻不忍别离,问道:“你怎么办?”涧石道:“我必能找到你!”一语才毕,王致君、戴保国已推开行人,双双来捉涧石。屿蘅听他吩咐,不再犹疑,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往北逃奔。
市上多的是好事之人,听到有人呼喝喧嚷,不仅不四散离去,反倒涌过来看个究竟。王致君、戴保国迅速被人群包裹,纵有再大本领,也难以施展拳脚。涧石缩在人群之中,趁乱踢这个一脚、打那个一拳,挨打之人暴怒之极,以为是王、戴二人所为,与他们厮打起来。涧石趁乱溜出,追赶屿蘅去了。
王致君、戴保国见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岂能善罢甘休,三拳两脚打翻那些闲逛的游人,踩在众人肩上飞跃而出。然而满眼尽是奇装异服,竟不知二人逃往何处。他们只得召集兵士,颁下命令,严加看守各个路口,决不可叫两个贼人蒙混过关。
戴保国身材高峻,依稀看到远处涧石的背影,扯开嗓门喊道:“大哥,往北追!”王致君飞身而上,踩在人们肩头往北急追。只是街巷紧窄、人潮涌动,他想要急行,却是万万不能。
涧石在街巷之中七弯八拐,又兜了几道圈子,将他二人甩得不见,这才继续向北。身边游人渐稀,前面是一处弯弯扭扭的胡同。他急着寻找屿蘅,不再顺路而走,而是逾墙北行。他攀过古树、跨过房檐,经历山重水复,前面地势转为开阔,一道高高的院墙横在面前,当中是高峻的门楼,牌匾上书三个大字“波斯邸”。院墙之内,楼台馆阁耸立,颇有异国风致。
波斯邸门口,古树森森,空无一人。屿蘅便在何处,是否已被官兵所擒?涧石心里七上八下,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万般焦急,走到院墙边的古槐树之下,忽然听见一声轻嗽。抬眼观瞧,树后面一名衣着鲜丽的女子正冲他笑,娥眉星眼、纤腰如削,正是屿蘅。
涧石欣喜难当,差点拦腰抱起屿蘅。屿蘅退避两步,示意他休要高声,胡同里似有追兵临近。
涧石来到树干下,果然听见背后胡同里脚步声响,以及王致君、戴保国的应答之声。一个说道:“那小兔崽子果然逃逸至此?”另一个说道:“我亲眼见到,不能有假。”一个说道:“那又为何在此不见?”另一个说道:“定是翻过墙去了。那边是波斯邸,墙高难以逾越,门前地势开阔,我们过去找,管教他无处藏身。”
涧石听到此处,举目四望,果然找不到藏身之地。他和屿蘅一旦落入王、戴之手,定是被重重绑缚,送到相府,任由元氏三少蹂躏。惶急之时,涧石见波斯邸大门敞开,只得拉着屿蘅往里闯。
二人才跨过门槛,身后有人怒吼:“小兔崽子,哪里走?”原来是王致君、戴保国从胡同墙上跃下,一眼看到他们。二人哪敢须臾停留?跨进门槛,一头扎进院中,往庭院深处跑去。
波斯邸乃是使臣起居、办公之所,王致君、戴保国绝无胆量擅自闯入。他们追到门口,将脚步从门槛上缩了回来,不敢逾越半寸。二人眼巴巴看着涧石、屿蘅的背影消失在假山藤树之间,对视一眼,只得在门口蹲守。
涧石、屿蘅生怕他们追上来,急匆匆往里闯。院中有二三仆从正在扫地,见到他们,挥袖驱赶,说道:“使节住所,闲人勿入。”
涧石自幼在石屋石院之中,常听众位叔伯说契丹语,也颇学来一些,此时正好用上。他用契丹语正声说道:“我二人乃波斯国贵宾,特应邀来访。”那仆从大略听得懂,见这二人大摇大摆跨进院里,穿的一身番邦衣服,便信以为真,不再阻拦。涧石回头见王致君、戴保国并未追进来,料定他们不敢擅入,于是挽着屿蘅阔步入内,竟似进了自家庭院一般。
穿过一道院门,见一架马车停在院中,车下放着大木柜,近旁却无人影。二人偷偷凑近马车,撩开车帘往里看,见里面也塞着一个大柜子。涧石大为好奇,跃上马车,揭开柜子往里看时,吓得差点背过气去,里面竟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狮子。他腿下发软,睁眼再看,却见那狮子伫立不动,既不嚎叫,也不动弹,连喘息也无。仔细看时,才知空有一具皮囊,眼睛填以宝石,里面应是被掏空,塞以棉花、麦麸之类。
屿蘅也到车尾向里偷瞧。涧石透过车帘往外看,见有一处茅厕,忽然心生一计。他趁四下无人,将狮子从柜中搬出,扔进茅坑里去,然后将屿蘅拉上马车,二人一起钻进柜中。涧石心想:“误闯外国使节的府邸,若是被抓,多半被处以重刑。我们权且躲避在马车之中,说不定马夫大意,竟会将他们连柜子带出波斯邸,就是带出长安城也不无可能。”
才关严柜门,外面响起两名仆役沉重的脚步声,似在搬运重物。一人埋怨道:“恁多宝货,搬到大云经寺去作甚?”另一人道:“皇上要在寺里举行法会。波斯使者识得我大唐的规矩,特送三箱礼物,以为庆贺。”一人道:“吐蕃、回纥大军压境,长安都快保不住了,还做什么法会?”另一人道:“叫你搬东西,你多什么嘴?再敢多说一句,被人听去,斩你全家!”
轰隆隆两声,马车震荡不已,那是另外两箱宝货也被搬上车。涧石暗自叫苦:“皇上在寺庙里举行法会,我们藏匿的柜子里面,原是波斯国进献的贺礼。若要当场开柜验货,我二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正自后悔,忽听车夫一声哨响,接下来是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马车调转方向,朝院门外出发。两边又有杂沓的脚步声、兵械的摩戛声,想必是有卫士护送。
车队从波斯邸侧门驶出,却从正门外经过。王致君、戴保国蹲在古槐之下,一肚子怒气,瞪着那一队外邦人,低声骂道:“操你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