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越听越是心惊,逼问道:“他与李珙说些什么?”涧雨道:“王爷与他密谈,我等如何得知?但大概是吐蕃兵何日攻城、如何进城的事。”
杜济听到这里,忍无可忍,从人丛里闯出,当面问道:“勃突尼若真见到李珙,二人商谈的也无非是攻城篡位之事。你们既然看见他们商谈,不可能一句话也没有听到。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必然命你们深缄其口,你又怎会说与人知?”他只盼着涧雨所言是虚,因此故意拿话刺探。杜济也盼望并蒂将军说的是假话,惟其如此,朝廷方有充裕的时间查处李珙、清除逆贼,调动兵力、纠集百姓,保卫长安、抵御外敌。
张涧雨见到杜济,端详片刻,继而仰头而笑,说道:“如未猜错,阁下便是梓州刺史杜大人。吐蕃信使遗落的书信在你手中,必然不假。王爷早已料定,此事必然泄露,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早早将勃突尼迎进城来,商定天下大计。如今大计已定,勃突尼已经出城召集吐蕃雄兵,此事不论传不传扬出去,长安城不日之内必是一片大乱。提早说与你们知道,又有何妨?”
许月邻接口道:“王爷今日高兴,叫我们索性把面罩摘下,要让全长安都知道并蒂将军是王爷驾下的骁将,”转面对涧石说道,“那封书信就送给你吧,你尽管交给宰相去,王爷得偿所愿之时,便是那元载人头落地之日。只是这位杜大人,王爷十分憎恶,绝不能活过今晚。”
齐玉轪见他们想为难杜济,当下长剑一横,护在前面,凛然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二人胆敢在此行凶,只管与老夫比划比划。”王致君、戴保国缩在人群中间,别有一番肚肠:眼下已没有性命之忧,并蒂将军要杀齐玉轪,我们只需作壁上观,只待齐玉轪一死,我们取他人头去见宰相,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偶耕却好生为难:并蒂将军救了大哥三弟,他们便是一伙人了,倘若动起手来,大哥三弟必定会与并蒂将军联手对付齐先生和涧石兄弟,双方对我都有救命之恩,我该帮谁才好?
长安令心下明白,长安衮衮诸公以至市井商贩,口中谈的是国事,心中无不怀的是私仇,并蒂将军一意袒护那两个回纥逆贼,若真动起手来,必是大开杀戒,自己带出来的官兵必难全身而退。想到这里,只得指着齐玉轪、杜济这一圈人说道:“杜大人乃是州府大员,来到长安,需由我长安令接待。剩余之人,乃是搅乱今日法会的嫌犯,也需捉回去问罪量刑,”说到这里,转过眼睛,打量一番都播贺、任敷,又看着并蒂将军,“至于这两个朔方将领,既是王爷的朋友,你们领走便是,本官无权追究。”在场之人暗自佩服长安令,觉得他在危急之中坐怀不乱、辞令从容,要化解一场血肉厮杀;双方若能各下一步台阶,免得一场厮杀,诚然是一桩美事。
张涧雨便问许月邻心意如何,许月邻道:“王爷今日难得高兴一回,我们早些将两位朋友接回府去为妙,不必多生事端。至于其他,明日再办不迟。”张涧雨深然之,与都播贺、任敷二人叙过礼数,便要收队回府。
任敷在危急之中偶遇并蒂将军,糊里糊涂保全性命,还不知丰王到底是何居心,心中仍然高度警觉。都播贺则以为大难解除,自己也没了打架杀人的力气,便要留下与偶耕叙谈一番。任敷将都播贺拦住,拉着他与并蒂将军叙礼,他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索性倚仗他们多活几日,躲过眼前危局,再伺机杀了那三个潞州狗贼。
这边长安令忙与杜济相见,道了几声接待不周。齐玉轪站在一旁,指着涧石、屿蘅以及偶耕、昆仑奴、槐犁道:“这五位小友与杜大人缘分不浅,还请不要为难他们。”长安令道:“既是同道,一并接回府衙,好生接待便是。”偶耕不住地转头顾盼,想与大哥、三弟寒暄几句,却被齐玉轪紧紧拉在身边。
双方正待各自散去,忽听黑夜之中有人说道:“如此盛会,竟比大云经寺的法会更加热闹,岂能这般不欢而散?”众人举目四望,不见来人。场上几名好手顿时心惊:说话之人必定仍在远处,而且必定负有深厚内力,才能将话声传出如此之远。正摸不着头脑,周围脚步声起,火把光线所及,已有人影晃动——只是须臾一闪,骤然已到跟前。
来的是一群不速之客。当头之人,竟是逍遥谷主南浦云,二大监察、七大豪杰以及一队黑衣人环绕左右。
南浦云脚下无痕,却似一道鬼影浮在半空,火光照在他白皙的面庞上,愈发显得阴森可怖。他不与众人寒暄,冷森森问道:“杜大人,许久不见,依旧喜欢多管闲事。李唐朝廷与你何干,何必冒险进京,难道就为了一封吐蕃人的书信?”他说话并不着力,可是话音如同鹏鸟当空而唳,令人耳膜欲裂。
杜济不知道此人是谁、是何来意,齐玉轪则心如明镜。数年之前,有逍遥谷的豪杰、头领侵入梓州,在当地豪夺田宅、强霸川泽,被齐玉轪杀死数人,其余人被杜济擒获,依法处斩。剩下两个黑衣人从齐玉轪剑下逃走,回去报信,把帐全都算在杜济头上。南浦云怀恨在心,着黑衣人去往梓州行刺,可是都被齐玉轪在半路上截杀。南浦云想扩大逍遥谷的势力,却一直打不进梓州去,因此愤愤不平直至今日。
南浦云于数日之前来到长安,坊间听人闲谈,得知杜济拿到吐蕃密信、乔装改扮入京,因此格外留意,着人四处打探消息。今日大云经寺举办法会,他趁着想各路豪客云集,亲自率队满城寻访。直到向晚时分,终于在穷巷之间遇上杜济。为掩人耳目,便雇来马车,躲避长安官兵以及丰王的众多眼线。
罗展义等人站在长安令身旁,轻声告诉他此人乃是逍遥谷主南浦云,虽无官职,却是富甲天下的大亨,且与骆奉先、李抱玉颇有交往。长安令自然不敢怠慢,以礼相迎。南浦云微微一笑,说出话来却让人毛骨悚然:“长安令虽然忠心守职,却不该与元载交好。元载一心攀附宦官,十分可恶。我如今与骆奉先交恶,与丰王交好,听说丰王对你十分嫌恶,我只好取你人头,献给丰王作为见面礼。”
南浦云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惊诧。齐玉轪挺身而出,喝道:“妖孽休得胡为,此地乃是都城长安,不是你的逍遥谷。”南浦云轻蔑道:“你已是废人一个,且留你到冬至之日,不废终南山之约,”忽然眉头一抖,“但也不得不略施惩戒。”
南浦云一个眼神掠过,杨祖绪立即会意,一步攻入,迅捷如同闪电,一耳光打在齐玉轪脸上。齐玉轪半边脸一片麻木,几欲跌倒,被偶耕扶稳,定睛看时,杨祖绪已回归本阵,洋洋自得。齐玉轪一世高傲,今日当着众人受此大辱,若是往日,定当拼死相搏,可是修习《修真秘旨》之后心境宽和,扶着偶耕退到一旁叹气。
杨祖绪看着杜济和长安令,抽出弯刀,问道:“二位大人,你们是想自己死,还是想我帮你们死?”两位官员虽然胸怀大义,但见这弯刀寒光灼灼,不免心生畏惧。
并蒂将军见逍遥谷人不请自来,本来心存戒心;忽听南浦云说与丰王交好,顿时心中欢畅,站在一旁,要亲眼看他们杀死这两个几次三番破坏王爷计划的朝廷官员。都播贺、任敷也极盼望逍遥谷人杀死官员、杀退官兵,他们便可乘势杀死安德广、铜球四,夺回那个青布包袱,尽快赶回汾州向仆固怀恩复命。
长安令身边的七员将领、虎贲,各奉使命、各受差遣,因此也各怀鬼胎。他们刚才已经吃了败仗,险些丢命,此时见逍遥谷人来势汹汹,又怎敢豁出性命,搭救两位不相干的朝廷官吏?
屿蘅看出端倪,微蹙双娥,看了涧石一眼。涧石会意,站出来说道:“阁下休要仗恃一把钝刀班门弄斧。这里任意一位将领,便可取你性命。”杨祖绪素来自矜,这一句却不偏不倚戳他痛处,他心头一震,当即绝眦怒目问道:“既是如此,谁敢与我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