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轪从涧石手中取回信笺,交给杜济收好,这才对玄冲说道:“你已不是我师兄,我也不是什么道士了,但有一句话还需奉告。那丰王李珙阴谋作乱,你见着他时,需要好生规诫。若能叫他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于国于民也是大功一件。”玄冲道:“这个自然。”
偶耕携过昆仑奴、槐犁,便要与众人告别。涧石道:“耕哥敦厚诚恳,交友不可不慎。你怎与朔方叛军将领称兄道弟?”偶耕未及解释,昆仑奴道:“偶耕与他大哥三弟结交之时,朔方军还没有造反呢。”
涧石道:“你们适才兄弟相称,甚是亲密,那长安令看在眼里,说不准已认定你们是反贼同党。长安繁华,却又处处藏险,切切多加防备,不可意气用事。”偶耕哪里知晓这些人情世故?皱皱眉说道:“大哥为人爽直,三弟心思细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与自己的结拜兄弟相见甚欢,怎会违背大唐国法和长安律令?长安令若要捉拿我,我只说我决无反心便是。”
夜交二更,风冷露凝。偶耕因是住在侯希逸府邸,回去晚了恐有不便,他心中更是记挂牧笛,只盼早归。玄冲看出他的心思,在一旁急急催促,命众人各自散去,以免官兵去而复返,生出不少麻烦来。
涧石问出偶耕寓居之地,因想起在大云经寺里偷听到的讯息来,想道:侯希逸为人倒也有可敬之处,我何不提醒两句,以免他遭受骆奉先的陷害?
偶耕转身要走,却被涧石拉住,听他说道:“大云经寺的法会,朝廷募集了不少钱帛,用作军费,侯大人捐资却不甚多。骆奉先处心积虑要害侯大人,想在此事上给他编排罪名。还望你禀告侯大人,钱财乃身外之物,追加一些财物捐出去吧,以免骆奉先、元载强加罪名、将他谋害。事关侯大人身家性命,切记、切记。”
偶耕听他说得郑重,却始终弄不明白,钱财固然是身外之物,可捐多捐少都是尽了一份心力,为什么还会招致杀身之祸?正待发问,昆仑奴被他一脸痴相惹得焦急不堪,代他答道:“石兄之言,我们三个自当谨记,郑重转告侯大人。”
齐玉轪摇头叹息,喃喃道:“恁多善款,收去何益?至多是养肥了一帮无能之辈。”玄冲道:“你我皆是局外人,如何懂得局内事?少说两句闲话,少生一些闲气。齐先生若是早些悟到这一点,也不至于丢失道箓。”齐玉轪道:“我行得直走得正,杀该杀之人、做该做之事,受不受你的道箓,倒也无关紧要。”玄冲道:“你若有这等心胸,也不枉受了先师教诲。”
众人各自散去。齐玉轪、杜济仍寻找隐蔽之处住下,寻找机会将吐蕃书信献给朝廷官员。玄冲、玄寂仍回附近客栈里。偶耕带着昆仑奴、槐犁拐过几道小巷,便来到侯希逸府邸外面。
侯希逸的宅第比起名公巨卿来,自然相形见绌,但在城西南一带称得上是大户。此时院门早已关闭,三人不敢惊动家丁,顺墙角溜到僻静处,翻墙入院,倒也轻而易举。
侯希逸对待这三人甚是怠慢:原本是想远远轰走的,可是牧笛那里毕竟拗不过去,只得收留在府中,说是收留,不过是暂时收容。他身上有伤,操心不了许多,否则无论如何要安排家丁把他们远远打发走,甚至暗中杀害也是不无可能。
侯家人找了杂院之中一处茅草房,胡乱用几块木板搭出一张通铺,安排他们权且住下。三人本是穷苦出身,并不计较许多,同榻而卧,彻夜叙谈,倒也快活自在。只是偶耕心中集结万种愁绪:“到了侯府也有几日了,为何牧笛就似沉入海中一般,再也不出来见我们?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即便要找,又不知道她住在哪个院落、哪间房下。”昆仑奴、槐犁看出他的心思,便带他出去散心,这才遇上大云经寺的法会,闹到夜间方才回来。
三人根本不知道,牧笛一回家,便失去了自由。她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奉了侯希逸之命,将她扣在房中,不许出门半步,更不许与外人交往。每日晌午,才放她生母进房探望,闲谈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她生母遣走,以免她们生出事端。她生母不过是一妾室,不敢与侯希逸的嫡子争辩,只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牧笛被他们惹得急了,也会拍桌子、摔椅子,放出狠话来,然而她那些兄弟不依不饶,即便她在房中寻短见,也不肯放她出去行走。牧笛无计可施,唯有独自对镜生闷气。
夜色凄清,偶耕经历了一日的喧闹,忽而冷清下来,不禁愁绪堆积,叹了一口气。昆仑奴在外游逛一日,身子乏了,懒懒说道:“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是个连户籍都没有的下等人。泥巴堆里的瘌蛤蟆,哪里吃得着天鹅肉?趁早死了这份心。你若心里放不下,明日我带你去长安城里的花街柳巷逛逛,保你快活似神仙。”
槐犁走在前面,推开房门,点亮油灯,蓦地回头,却见床板上坐着一个人,如同鬼魅。他惊呼一声,退出门外,身子被门槛绊倒。偶耕吃了一惊,急忙将他扶起,抢步入内,擎起油灯照向床板。灯火昏沉,那人面容却宛如明月。
“是你?”偶耕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
“是我。”床板上那人的声音细如游丝,却清晰可闻。那是牧笛的声音。
偶耕心潮翻滚、眼含泪花,急匆匆往前赶了一步,恨不得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然而一步跨出,瞬时失了勇气,一转身蹲在地上,嘴巴张了半天,先将流到嘴角的泪珠咽了下去,再运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牧笛也是激动难抑,望着地上的偶耕,哽咽一下,险些泣不成声。她悄悄抹去泪水,转过眼去瞪着昆仑奴,气呼呼说道:“你们一到长安,就是死了么?怎么这几日也不来见我?”
昆仑奴本想一进屋就大睡一场,以解困乏,不料牧笛摸到这里来了,叫他睡不成,没好气地说:“侯门深似海。大小姐深夜不睡,跑到下等人屋里来,倘若出个闪失,我们三个可吃罪不起。”
这日白天,牧笛在房中闷坐,她的哥哥弟弟也去了大云经寺凑热闹,只吩咐几个家丁在门口看守。牧笛与那那几个家丁磨了半天,恩威并施,这才唬住他们,从房里逃了出来。逢着两个杂役,又是一番威逼,得知偶耕住处,便兴冲冲赶来,谁知竟扑了个空——今日一大早,昆仑奴就推着偶耕、槐犁出去赶热闹了。
牧笛想道:“我好不容易出来,怎能这就回去?不如在此等待,即便等不到他们回来,也让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慌乱一场。”她拿定主意,坐在床板上苦等,谁知等到二更,不见三人踪影。她心下狐疑,只以为三人已辞别而去,又是怨恨又是悲苦,心道:“偶耕啊偶耕,昆仑奴、槐犁没心没肺,难道你也一样铁石心肠吗?你在潞州对我立下的誓言,难道是一场虚话?原以为你忠厚老实,怎知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浪荡子弟!”
牧笛坐在床头柔肠百转,正在回想偶耕的诸般好处,以及他的诸般不好处,门外响起昆仑奴的声音。牧笛急忙拭去眼角泪水,仔细听昆仑奴讲些什么话,不禁又是焦急、又是生气,忖道:“偶耕毕竟心里有我。偏生昆仑奴爱嚼舌根子,喜欢在偶耕头上泼冷水,这回被我撞见,岂能饶他!”
牧笛本想骂骂昆仑奴出出气,怎料他顶起嘴来,不免气上加气,说道:“我跟你说话了吗?还不滚出去!”
昆仑奴甚是困倦,也懒得跟她斗嘴,打着哈欠便邀槐犁一同出门。牧笛又道:“你给我站住。”昆仑奴伸着懒腰说道:“我就骑在门槛上吧,也不出来,也不进去,正合你意。”牧笛愈发嗔怒,说道:“谁让你在那里?赶紧出去。”昆仑奴起身,仍拉槐犁一同出门,牧笛道:“谁要你拉着槐犁?快些放手!”
槐犁白天与昆仑奴赌赛,赢了赌局却没赢到钱,本就有些气愤不平,回到住处却见牧笛莫名其妙与昆仑奴吵架,自己还被牵扯在内,肚子里窝了一团火气。他不听牧笛使唤,甩手便走出门去,靠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昆仑奴也一步跨到门外,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所有人,故意仰头看天哼起小曲。
小屋之中甚是简陋,徒有四壁,更无他物。偶耕蹲在地上,忽而尴尬起来,却又找不到个椅子、柜子遮蔽自己窘迫尴尬的身体。牧笛余气未消,瞪着他问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偶耕却似犯了过错一般,支支吾吾说道:“大云经寺。”牧笛又问:“怎么不带上我?”偶耕越发没了底气,含糊说道:“不知你在哪里。”牧笛越发有气,问道:“你怎么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