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无言以对,而心中思绪如同海潮狂涌。尽管他对眼前的女子心生爱慕,尽管跟她说过山盟海誓,甚至扮过夫妻拜过堂,但他自忖,那些不过是情急之下的逢场作戏。他又想起,长安远郊之外的荒村之中,给牧笛疗毒之时,曾目睹过她的胴体,那真是人世间最为奇异的美景。这奇景每次在心头浮现,他都莫名紧张,身上如被针刺;又莫名安详,比童年时吃到师父采给他的野果更加幸福。
然而偶耕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一切,都是遥不可及的烟云。如今,他亲自跨入侯家府邸,领略到侯家的高墙大院,领略到侯府家人的趾高气昂,愈发觉得自己污浊不堪、渺小不堪。他越来越觉得昆仑奴的话堪为至理,自己就是一只癞蛤蟆,不该去妄想天鹅肉。
牧笛见偶耕怔在地上,继续逼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这次她收起了怒火,而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偶耕万般思绪如同线头在心头缠搅,越绷越紧、越绕越乱,陡然心头一颤,诸般思索纷纷扯断。他心中一阵绞痛,立即回复平静,慢慢说道:“这是你家,我找你作甚?”
偶耕说这句话时,低下了头、垂下了眼,看不到牧笛泪如雨线。他只听到一声哽咽,似在撕扯这平静的夜。昆仑奴坐在外面,仍然摇头晃脑,却已没了哼鸣声。
屋子里一片死寂。偶耕听不到牧笛的声音,担心起来,急忙起身看看她。牧笛却直视着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偶耕不敢与她目光相接,又要转身,却听她在背后说道:“我要你看着我说话。”
偶耕眼神飘忽、目光闪烁,哪敢去窥伺牧笛清澈的眸子?对于他而言,那不是明眸,而是喷薄炽烈的天火,稍一碰着,便会神魂俱灭、化为无形。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总想从小屋里躲避出来,却听牧笛说道:“你看着我!”这一句既是命令,又是乞求。
夜深如水,一灯如豆。那一对明亮的眸子、那一双娇嫩的面颊、那一副袅娜的倩影,如同明月初升,照亮天地、洗净铅华。偶耕再木讷、再愚钝、再冰冷、再无情,也是有血气的男子,守候在牧笛身旁,便如忠诚不二的神祗守候着灵山圣域,怎忍别离、怎舍割弃?忽然间,他体内蒸腾起一股热气,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站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牧笛,似要透过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将她整个灵魂看得透彻。那双眼睛,让他如此沉醉,又让他如此坚毅。
牧笛也目不转睛望着偶耕,说道:“你历经艰险,送我回长安,图的是什么?”偶耕竟被这一句话问住,半晌才说道:“我……我是有罪之人。”牧笛问道:“你有什么罪?有罪无罪,与送我回家又有什么关系?”
偶耕一下子惶急起来,他要将藏在心底的罪恶说出,却又不敢、不愿说出。他曾经在危难之中坦承罪过,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牧笛对他不仅没有半点怪罪,反倒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然而时过境迁,此地乃是长安,乃是侯家府邸,我如果再提起这不堪回首的往事,牧笛会不会痛恨我甚至要杀了我,我会不会就此堕入万劫不复?
偶耕是诚实的人,诚实给了他说真话的勇气。他同时想道:“情急之下取得的宽容,算不得数。我要对牧笛好,便不该隐藏自己的肮脏,哪怕说出来之后便是死。”他终于作出决定,想将牧笛瞒过,口中却结结巴巴吐出实言:“我……我……我在青州之时,偷偷……偷偷……爬到水榭之上,看……看到……”
牧笛追问:“看到什么?”眼睛一直盯着偶耕。偶耕脸上转为通红,汗水涔涔而下,身子在不住颤抖,眼神里充满愧疚与悲苦。他声音颤抖起来,艰难说道:“看到,看到你……”
“看到我什么?”牧笛仿佛对前情尽皆忘却,逼着偶耕说出谜底。
“看到你……洗……”越说到这里,偶耕越想隐瞒,一辈子都不要说出才好。他预感到,一旦说出,他的生命便不得不终结,他也不得不失去这个令他心为之动的女子。
牧笛还在期待,期待他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她心中如是作想:你心里有我,一心想在我面前做个好人、正直人,可是我偏偏要你亲口坦承对我做下的坏事,你越是不说,我越是要逼问,只有你说出来了,我们之间才没了嫌隙与猜忌,你才会铁下心来遵守你在潞州双龙会上立过的誓言。
偶耕正要将“洗”字后面的话说出,门扇却轰隆一声巨响,昆仑奴一个趔趄撞了进来,大口喘气、满额大汗。他脚未站稳,便急匆匆说道:“看到你清洗笔砚。桌案上是你临的正楷字,十分温婉娟秀,简直和你一样好看。这位呆子兄弟从此就犯了心病,吃饭睡觉都是你,越来越呆,脑袋跟木鱼一般。”昆仑奴一口气说完,便大口喘气,喘气之声将偶耕的话声淹没。他尚且不知,偶耕早已将偷窥之事说出,只是绝口不提当时有他在场。
这段话纯属捏造,牧笛听了,心里却颇为受用。她脸上一阵绯红,眼神摇漾起来,忽然瞥见昆仑奴正斜眼偷看自己,立即轻嗽一声,佯装嗔怒道:“谁叫你闯进来说这一堆混账话?”昆仑奴惊魂未定,生恐言多语失露了马脚,一转身跨出门槛,顺手带上房门,身子却躬在门外,耳朵贴着门缝朝里偷听。槐犁见了,大为好奇,也凑过来偷看里面发生何事。
昆仑奴的几句鬼话,对于偶耕而言,却近乎醍醐灌顶的箴言。他顿时醒悟:自己不想死,哪怕孤苦一生、飘零一世,只要眼前这位美丽女子的倩影浮在心间,那便让他眷恋无穷,让他舍不得死。
只在一瞬间,偶耕心念回转,不愿再去践行那坦诚罪过、自杀谢罪的荒唐诺言,而想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宁可做一个不诚实、不守信的大坏人,也要活下去。牧笛的明眸、俊脸、倩影,以及她身上的一切,都映在他的心田,让这片田野绿草茵茵、春波融融,他想尽力延长自己的生命,去受用这无边春色、无穷春光。
牧笛忽而变得娇羞起来,低下头去,几番想要说话,声音低得却连自己也听不见。偶耕却听清楚了她的问话,那句话是:“那么,我们在潞州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吗?”他再也不迟疑,答道:“只要你不反悔,我说过的话又怎会收回?”牧笛顺过眼来看着他,他本想低头,忽然间却不愿低头,而是迎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就算你反悔,我对你说的话也绝不收回。”
牧笛点了点头,眼泪如泉水渗出。她用袖子拭泪,泪水却越拭越多。偶耕想要递过一块帕子,然而自己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满屋子连块破布也无。他忽而怨艾起来,自叹道:“可惜我孑然一身,连个家也没有,空有誓言在,却拖累你不得安生。”
牧笛收起泪水,抬头问道:“你不喜欢长安,不喜欢我家吗?”偶耕道:“我不喜欢这里,也不配呆在这里。我也知道迟早会离开这里,但能和你多见一面,我也不枉在长安走了一遭。”牧笛道:“那我和你一起,远远离了这里,做一对仙侣,隐逸山林,岂不是好?”
偶耕竟被这句话震住。他难以相信,娇生惯养的公府小姐,怎么会舍弃这种雍容华贵,去山林之间餐风饮露?山中虽然来去自如、无牵无挂,但是那种漂泊、那种孤苦、那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困窘,对他来说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望着牧笛的眼睛,仍是那对眸子,被泪珠浸润,越发显得明澈见底。他从她的眼神里,看见了坦诚与期待,于是说道:“你若愿意,我带你远走高飞。”
牧笛“嗯”了一声,拂去眼角泪滴,说道:“再也不做这井底蛙、笼中鸟,也不用给宦官做妾了。”此话一出,偶耕大觉逆耳,说道:“你不愿嫁给宦官,长安城多的是王孙公子。”还想多说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牧笛凝神看着他,他故意将视线挪开,耳根子上泛起红光,红光之下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牧笛知道,他这是吃醋了。他越是窘迫,她便越是得意,不禁破涕为笑,说道:“什么王子皇孙,难道我稀罕他们?我不过是庶出之女,跟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没什么差别,也只好和你混在一起。你懒得嫌弃我,我也懒得嫌弃你,我们一起逃出长安,再也不受这些闲气!”
偶耕心底霎时涌起一道暖流。他抬起眼睛,脸上挤出微笑。牧笛也冲他微笑,但笑过之后,又蹙起额头,说道:“我父亲将我关在房中,终究是想收住我的性子,把我送到骆奉先那里去呢。”偶耕道:“你不想去,谁又强迫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