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逸一听,心下如同明镜,知道是骆奉先与他们串通起来欺压自己。想到此,不禁怒火如炽,说道:“骆大人若不相信,尽可奏报朝廷,领兵前来查抄我侯氏家产。我侯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家中也委实穷困,捐不出许多钱财了。”
元仲武听到这里,一口热茶吞下,杯子砸在茶几上,喝道:“你以为我们不敢吗?”
昆仑奴想起了涧石昨夜的嘱托:追加捐资之事,事关节帅性命,不可轻忽。他见侯希逸如此硬气,而他那嫡子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岂不是自己往骆奉先的圈套里钻?想到此,站出来说道:“侯大人一心无二忠于朝廷。若此前捐资不够,侯大人自然会修书一封,找锦州老家的亲戚再挪借挪借,继续追加善款。大家都是在朝为官,一起为国出力,总不能还没打仗就伤了和气,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为元伯和斟上一杯茶——他老成和气,好说话一些,要打破僵局,还需从他身上下手。
元伯和笑道:“这位老兄所言甚是有理,”转面想和侯家嫡子言语几句,那嫡子却是深闭其口、毫无主意,只得向偶耕搭讪道:“姑爷当以你岳父为楷模,清正为官,为国建功。国家危难之际,也当慷慨解囊,共度时艰。”元仲武奚落道:“姑爷若做得了侯家的主,侯大人生儿子作甚?”
他二人借“姑爷”逼迫侯希逸,要他多捐财物。牧笛却毫不顾惜那些家产,含羞看了昆仑奴一眼,心道:“就你鬼点子多。姑爷已经喊出来了,便算是生米做成熟饭了吧?”昆仑奴冲她诡异眨眼,不乏得意地忖道:“节帅招了个姑爷,一文钱没赚到,却要折损不少家财。”槐犁心中也在打如意算盘:“侯大人招姑爷,我们也能跟着沾光,破屋子是不用再住了,少说要住上好的厢房。”
谁知侯希逸按捺不住怒火上撞,挣起身子说道:“他是谁家姑爷?你们若再不清不楚说话,侯某人这就要送客了!”
元伯和一脸惊愕,待要说话,元仲武抢先说道:“你家千金在此,你却不认姑爷?我也不管是侯大人说了算,还是侯家姑爷说了算,你们现下就得许个追加捐资的数目,三日之内将钱物送到,我们也好回禀骆大人,交差了事。”
侯希逸瞪起双眼,问道:“我若不多加捐资呢?”元仲武道:“侯大人说出这等话来,我兄弟二人没有胆量回禀骆大人,还需你自己去跟他说。”
侯希逸已是盛怒难禁,说道:“我不去见骆奉先。即便他找上门来,我还是一样对待。”元仲武眼神里透着凶光,说道:“算你有骨气。但你趁早去郊外选一吉地,来安葬一家百十来口性命。”
昆仑奴见元仲武放出狠话,急忙出来圆场:“大家都是贵人,何必伤了和气?”说着将茶壶交给偶耕,要他给二少上茶。偶耕不知昆仑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糊里糊涂上来倒茶,茶碗小而壶口粗,一不小心,壶中茶水泼出,溢得满桌都是。昆仑奴赔礼道:“姑爷生得娇贵,不会伺候人,还请二位大爷多担待。”
元伯和见他说出活泛话来,也谦逊道:“哪有姑爷倒茶的道理?这杯茶我是不敢饮了。”元仲武道:“侯家父子拿不定主意,侯家姑爷给我们一句准话吧,我兄弟吃了你的茶,还需回去复命。”
昆仑奴深知,偶耕想去见骆奉先,而骆奉先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与偶耕这样的“下等仆役”隔着九重天,岂是他说见就能见到?而面前的元氏二少,正好作为援引,正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说道:“追加捐资,关系国家大事,侯大人心中早有此意,只是口上说不出。其中有很多关节要考虑,比如长安府宅可捐出多少,锦州老家又可捐出多少,历时多久方可筹集到位?侯大人重伤在身、养病在床,急切之下如何答得上来?侯公子乃是贤孝子弟,终日不离病榻、小心侍奉,也是不知家产底细。依我之见,还求二位大爷在骆大人面前引荐引荐,这位姑爷作为侯家的代表,面见骆大人,当面说个明白。如此方能有个交待。”
偶耕、牧笛心中也有一个老大的难题,那便是到底如何方能见着骆奉先,忽听昆仑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暗喜,对昆仑奴多了几分钦佩。
元伯和听到昆仑奴一番伶牙俐齿,将茶杯放下,凝视着偶耕,不知侯家姑爷有何高见。打量一番,却见他衣衫褴褛,形貌不仅算不上俊逸,似乎还有几分猥琐,这等样人,如何成了侯家的姑爷,如何又敢越俎代庖操持侯家的家事?旁边元仲武说道:“侯大人亲自去禀明骆大人,自然再好不过。安排一个姑爷去,又怎生使得?”说到这里,瞥了偶耕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
昆仑奴心下明白:偶耕穿的是粗布衣、穿的是麻布裤,袖子上缀满补丁,衣襟上磨出两个破孔,一身俱是贫贱之相,这个样子,别说做公府姑爷了,就是做侯家打杂出力的下人都是于理不通,想去见骆奉先,更是无人敢于引荐。他为元仲武倒上茶,说道:“我们这位姑爷,乃是扬州富户,家有万顷良田、千间美宅,只是在没个官职在身。侯家看重他的人品,却不在意他家产多少。姑爷听说侯大人抵京,千里迢迢前来探望。又见侯大人负伤在身、病情甚重,为表孝心,日日穿一些破衣烂衫,早晚不离病榻左右,竟比亲儿子还要孝顺。”
元氏二少听偶耕家业殷实,立即白眼转为青睐。一旁急坏了偶耕,想站出来喝止昆仑奴,叫他休要胡说八道,牧笛暗暗伸手将他拉住。
元仲武转过头来,面朝偶耕:“姑爷,侯家追加捐款的事,你可做得了主?”偶耕局促不安,他乃是诚实之人,怎能编出恁大的谎言招摇行骗?牧笛唯恐露了马腿,说道:“我是侯家的女儿,夫家对我甚是厚道。别的事我丈夫做不了主,为朝廷追加些些钱款,乃是大大的义举,即使我父亲一时拿不出来,我公婆也当勉力相助。因此,我丈夫说话倒也算数。”
元仲武见她从容不迫,便信以为真,复又请教偶耕名讳。偶耕结巴起来,光一个“偶”字便哽在喉中,迟迟不能吐出。昆仑奴忖道:“骆奉先见过我们,十有八九知道我们姓名,此时绝不能以真名相告。”趁着偶耕话未说出,抢道:“我家姑爷生在钱堆里,本家恰好姓钱,名字叫大桂。”昆仑奴胸无点墨,急切之间,只能编出这么个俗滥的名字来。
元伯和一口将茶饮尽,说道:“说来凑巧,骆大人今晚安排家宴,说是要款待一位世外高人。既是世外高人,自然不与世间凡夫同桌叙话。因此骆大人没邀别人,只喊了我们三兄弟作陪。钱姑爷既然做得了侯家的主,还请你晌午过后,便去骆大人府等候传话,有我三兄弟引荐,你自然进得门去。等到那宴席中间,大家兴高采烈之时,引你拜见骆大人,你将捐资多少、几日送到如实说出。骆大人如果高兴,留你陪饮几杯,我兄弟二人也算办完一件差事。”元仲武也道:“大哥的安排甚是稳妥。”
牧笛心中欢喜,不等偶耕回过神,当即应承下来,忖道:“若真能混进骆府,趁他酒席,定要当面折辱一番,叫他一口气不顺,当场噎死。”元伯和又郑重叫了两声“钱姑爷”,偶耕不知是叫自己,怔怔的不应答,就跟木桩子一般。牧笛扯他袖子,他这才醒悟,想起元伯和安排他晚上去见骆奉先,情不自禁拉起牧笛的手,说道:“午后我们一定同来。”
元氏二少告辞而去,西厢房内陷入死寂。过了半晌,嫡子终于颤巍巍张开口,只是问侯希逸药效如何、伤口疼不疼。侯希逸将他拂到一边,扫了地下四人几眼,又下死眼盯住偶耕,浑身颤抖、喘息粗重,喝道:“你还不走,真要做我家的姑爷吗?”
牧笛一步抢到床前踏板边,跪倒在地,说道:“父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尽孝。我这就离你而去,是生是死,与侯家再无干系。”一面说,一面泪如泉涌。昆仑奴推了偶耕一把,按着他与牧笛并肩跪下。
偶耕跪地之时,看到牧笛泪眼,心中难过,对着侯希逸说道:“牧笛跟了我,过的是贫贱日子。我此心有愧,当倾尽一生好好待她。”本想多说几句,一时词穷,咚咚咚在床边磕了三个响头。昆仑奴念及主仆一场,拉着槐犁也跪下磕头。
侯希逸转过身去,面对着墙,没了声音,半晌才说:“你们去吧。”四人一齐起身,便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