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子却道:“父亲,不可放走妹妹,骆大人那里不好交待。”侯希逸忽而暴怒起来,转面喝道:“你聋了么?他们说得再明白不过,今天就去骆奉先府邸,亲自说个明白,有什么不好交待?”
嫡子又道:“他们若在骆大人面前信口开河,许下的捐款数目太过巨大,自己却抽身逃离,又该如何是好?”侯希逸暗中叹息自己的儿子太没志气,有气无力说道:“我侯家变卖家产、沿街乞讨,又有什么关系!”
兄妹别离,做哥哥的没有一句关心的话,牧笛心冷如冰,说道:“哥哥放心,我们去见骆奉先,说话做事自有分寸。纵有天大的事,只由我来承担。”槐犁插嘴道:“有耕哥和你一起承担。”嫡子听罢,一脸怒色看着他,他壮起胆子和嫡子对视。
四人走出西厢房,嫡子突然追了出来,催促他们转去。四人不解,只得重回房中。侯希逸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低声说道:“你们若从骆府活着出来,长安城中别无住处,还是回来住吧。”牧笛哽咽一声,泪水如河堤缺口、洪波奔涌。侯希逸又道:“不必向你母亲辞行,自己悄悄地去吧。”
四人拜别侯希逸,离开侯府,须臾已到市集之上。牧笛兀自泪下如雨,满腹酸辛。偶耕莫名其妙做了姑爷,本该喜悦,此时却愁肠拧结,不知如何排遣,更不知如何劝慰牧笛。
昆仑奴、槐犁则大为不同,二人如同建立了天大的功勋,兴冲冲跑出侯府,嬉皮笑脸、精神百倍。二人嬉闹一番,买了些糕点零食,拿来分食。槐犁大嚼一口,对牧笛说道:“你回去对节帅说,身为岳父,也该爱惜新上门的女婿,不能叫他再和下人挤一张床板了。”牧笛满脸泪水,闻得此言,竟被逗得嫣然而笑。
槐犁忽而怪模怪样打量偶耕,说道:“耕哥要去见那宦官,这身行头如何使得?昆仑奴还有不少飞钱,赶紧去东市买一身体面衣服。”昆仑奴撅嘴道:“他买衣服,为什么要使我的钱?”转面对牧笛说:“你老公这身破衣烂衫早该换了。你是他婆娘,见他这样邋里邋遢出门,也不管管?”
偶耕呆呆望着他们,见他们调侃嬉闹,愁绪减却不少,脸上浮出笑容。他旋即自问:“牧笛跟着我,我该欢喜才是,到底为何发愁呢?”正在冥思,肩上被牧笛拍了两下,只见他眼角含有泪光,腮儿却羞得粉红,娇嗔道:“昆仑奴风言风语的,你再不管教,我就要打死他了!”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来到长安东市。虽说长安西郊战云密布,城中的豪商、富户大半逃离,但市集之上的繁华热闹依然远胜别处。牧笛回到长安,这才是第一次在街上游逛,唯见街坊相连、店铺林立,大唐、西域的各色珍奇应有尽有,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身边又有偶耕作伴,还有昆仑奴、槐犁插科打诨,索性将一切不快都抛之脑后,尽情享受这半日悠闲。
路过一处衣帽店,牧笛拉着偶耕进去精挑细选,为他置办了一套新衣。衣服料子是江南上好的丝绸,姑苏绣工绣上时新图样。偶耕头上再戴一顶织锦纶巾,脚上蹬一双牛皮、白底的靴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像是山里打狼伏虎的野孩子,而像是城里承袭爵位的公子哥儿。牧笛取下手腕上的珠串抵了价钱,偶耕一见,犹豫而羞惭,却被牧笛拉出门去。
不觉已到午时,四人走上一座酒楼,选靠窗的位子坐下。昆仑奴做东,点了七八样珍馐玉馔,又要了一壶好酒。他今日如此慷慨,也是打从心底为偶耕高兴,觉得这个近乎痴傻的“下等仆役”终于硬气了一回。
酒饮三杯,酒楼下面人声喧嚷,一队官兵闯上楼来,为首之人却是李纳。他领着兵士,挨家挨户搜捕疑犯。进了酒楼,更是每张桌子都要察看一回,不多时已到偶耕桌前。
早有兵士认出偶耕等人来,大叫道:“咦,这三个就是大闹云经寺的贼子!”李纳眉毛倒竖,宝剑出鞘,一副凶狠模样,却对偶耕甚是畏惧,倒退两步。定神一看,见偶耕一身锦绣,大改平素猥琐形貌,更是惊奇万分。
偶耕有事在身,不愿与他们发生争执,但酒楼之上、牧笛在旁,想逃又是决计无从逃脱。他紧张起来:自己武力尽失,而面前之人又是凶神恶煞,究竟如何逃离魔掌?
正在此时,楼梯上响起重浊的脚步声。一个少年徐徐登临,满身富贵打扮。偶耕不识,那人却是元家三公子元季能。他见有官兵站在楼上,边走边问:“拿到他们了吗?”走到近旁低头一看,李纳领着兵丁围住一桌,桌上三男一女,全不相识,于是把脸一沉,喝道:“老子要捉的人不在这里,你们围住他们作甚?”
李纳告诉他,这四人中有三人乃是大闹大云经寺的凶犯。元季能一面听他说,一面拿眼睛往牧笛身上瞟。他虽然好色,但识得大体。见牧笛穿着打扮,乃是公府千金的模样,因此不敢冒失、收起恶相,笑吟吟前来施礼,口中说道:“不知你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你的三位友人坏了大云经寺的法会,需到官府走一趟。”
李纳与元季能耳语两句,告诉他这是侯希逸庶出之女,并已许配骆奉先。元季能越发谦恭,说道:“小人鲁莽,惊了骆夫人的驾,还望宽宥。小可乃是元宰相的幼子,拙字季能,特率兵前来,护卫骆夫人。”转面对李纳说道:“这三个贼人,大闹云经寺,劫持骆夫人,还不快快拿下!”
李纳面有难色,却不得不从。偶耕暗运气力,只待他们动手,自己便以命相搏。却听一声怒斥,声如银铃,乃是牧笛神色威严说道:“你那两个哥哥,今早去我府中,纠缠了半日,无非是奉了骆大人之命,追缴善款。这三人乃是我的仆从,我正要带他们同去骆府,一来商量捐资之事,二来将这三个狗奴才交给骆大人审问,听候发落。你等一见面就大声喧呼,我见了骆大人倒不知如何应对。”
昆仑奴一听,大为惊奇,心想:侯小姐却是深藏不露,一到危急关头,谎话说得比我还顺溜。元季能见她说得郑重,不敢再盘诘,骂了李纳一句,叫他们立即收起刀兵。牧笛见他一口一个“骆夫人”,态度甚是谦卑,索性拿出姨太太的风度来,威风八面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般持枪弄械,难道要欺凌弱小,强霸他人家产?”
元季能讪笑一声,答道:“小可在城南盘了一家客栈,近来经营不善、亏损钱款。盘查原委,乃是两名掌柜勾结奸人私吞红利。这两个掌柜已被我当街打死,却走脱了两个奸人,一个是五六十岁的奸商,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少女。这二人乃是一对叔侄,委实狡猾得紧,害得我惊动官兵当街拿人。”
牧笛道:“此处皆是食客,哪有你说的奸商?别处去寻吧。”元季能连声唱喏,带着李纳和一众官兵下楼而去。她心里石头落地,转头看看偶耕,却见他浓眉紧锁,面带不忿之色,不知何故,便轻轻推他。偶耕一拳锤在桌上,眼睛盯着酒杯,说道:“我不要你做骆夫人,你也不能自认是骆夫人!”
他这两句话,大出旁人意料之外。牧笛愣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柔声说道:“我不是骆夫人。我是堂堂偶夫人、耕夫人,要和你一起流连川泽、隐逸山林。”偶耕道:“我一定要见骆奉先,叫他断了这念头,更不许胡说八道,传出些乱七八糟的言语!”
偶耕饮过两杯酒,热血奔突,声音也洪亮起来。昆仑奴急忙捂住他的嘴,一叠声说道:“我的祖宗,你小点声,莫惹麻烦!”槐犁将手中残饼一口吞下,悄声说道:“原来耕哥跟逍遥谷四只恶鸟一样,满腔子都是醋。别人是吃酒壮胆,耕哥吃了醋,当街能骂皇帝老儿的八辈祖宗,哪把骆奉先放在眼里?”昆仑奴越发着急,压低声音喝道:“都是我的祖宗,你们快闭嘴,老子还想多活几日呢!”
午饭已毕,四人出得酒楼,偶耕、牧笛便叫昆仑奴、槐犁回去。二人不解何意,偶耕说道:“骆奉先家中,乃是龙潭虎穴。我和牧笛多次冒犯他,今日主动去见他,为的是争一口气,其实已抱有必死之心。”牧笛也说:“你们回去跟我母亲说,女儿出门远游,这几年就不回来了,叫他勿要挂念。你们也收拾收拾,趁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昆仑奴还要争辩,槐犁已心酸哭泣。偶耕道:“一路有你们作伴,我开心得很。如果带你们同去,徒劳搭上两条性命。”牧笛也是饱含不舍,说道:“离开长安之后,你们互相扶持,少斗些嘴。”
四人站在街口,执手相顾,不忍离去。一阵寒风吹来,风沙飘扬,树上枯枝相格。街边店铺的幌子随风乱晃,终于重重垂下,仿佛没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