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奉先的府宅在长安城东北部的兴宁坊,兴宁坊东面便是兴庆宫——唐玄宗行乐及办公的宫殿。秋色转为阴沉,骆府高大的门楼直指天上乌云,院墙笔直延伸,看不到尽头。正门朝南,朱漆大门紧闭,只开着一道侧门,偶尔有差役出入。
偶耕、牧笛遣走了昆仑奴和槐犁。四人心中澄明如镜,知道这一别多半便是生离死别。分手之时,昆仑奴在偶耕胸口狠狠打了一拳:“你狗日的活着回来,老子清明时节只喜欢睡大觉,可没时间给你上坟。”
二人在骆府门口彷徨良久,不知是否即便进去。牧笛忽然心生悔意,说道:“我们何必进去见那老怪物?远走高飞岂不省事?”偶耕则坚定地说:“骆奉先诬赖你家吞没了嫁妆,又借捐款之事图谋害你父亲。更有甚者,他到现在还当你是未过门的妾室。凭着这三点,我们必须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牧笛心上挂满忧虑,问道:“你真气耗尽,武功全失,怎么对付得了他?”偶耕道:“哪怕是死,也要辩个明白,如此才不算枉死。”牧笛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暗自庆幸没有跟错人,于是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向骆府。
看门的是个老宦官,脸色阴沉、态度蛮横。二人壮起胆子,凭借侯府女婿“钱大桂”之名,禀明来意,又特别说明是元家两位公子所荐。老宦官上下打量许久,白了一眼,放他们进门。早有家丁上前相迎,与老宦官一样的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家丁将他们引到一间厢房,冷冷说了声“等着吧”,便扬长而去。
二人在厢房对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直到傍晚。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与惶恐,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还是那名家丁急匆匆走来,催促道:“快随我来!快些!”
二人上前相问,家丁急切说道:“元家三位少爷已到。现与老爷在暖阁叙话,说到你们。老爷尚有一刻空闲,传你们过去拜见。快些走,少废话!”
偶耕、侯牧笛不再多言,跟在后头,疾步匆匆,穿楼堂、过游廊、走幽径,也不知路过多少亭台、经过多少门廊,来到一处馆阁。家丁命他们在外等候,他先进去禀报。二人惴惴不安站在院门口,只听得馆阁内有人说笑,正是骆奉先和元家三少的声音。
少时,家丁跑了出来,招手叫他们进去。二人登上台阶,跨过门槛,转过屏风,便来到正厅。正厅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整整齐齐摆着几把椅子,桌上摆着金箸银碟,看来这里便是晚宴之地,只是菜食尚未上桌。
正北面一张太师椅,椅子背后摆着一面屏风,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太师椅上半躺着一人,身宽体胖、面皮光洁,正是骆奉先。两边摆着木凳,坐的是元氏三兄弟。两名丫鬟立于左右,不住地侍奉茶水、调弄糕点。
元伯和见偶耕、牧笛进来,兴冲冲起身介绍,全然不知骆奉先在一瞬之间脸色大变。
元季能晌午才见过偶耕、牧笛,此时见他们进入骆府内宅,早已大为讶异,又听大哥介绍得不伦不类,于是将他打断,低声问道:“哥哥,你说的侯家有钱的女婿钱大桂,就是他么?”
元伯和此时也觉出异样,转面再看骆奉先,只见他脸上阴云密布,额上青筋饱绽,一口黄牙咬得咯噔作响。元伯和还不知道哪里不对劲,骆奉先已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牧笛的罗裙。
牧笛一见骆奉先,按捺不住心头怒火与怨气,开口欲骂。令她万没想到的是,偶耕竟抢在她前面说出话来:“我和牧笛已作决定,一生相伴、同甘共苦。牧笛已经和侯大人断绝父女关系,你不要再去纠缠侯大人,有事只管找我!”
他说话慢,每一个字却掷地有声。元伯和、元仲武不明就里,还欲相问,骆奉先已然气炸胸膛,当头喝道:“两个小贼,狗胆包天,竟敢自己送上门来,老夫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偶耕初进骆府之时紧张兮兮、茫然无措,此时一见骆奉先,更加坚定了必死的决心,倒把心中的惊惧、疑虑与不安抛掷在九霄云外。他挺起胸膛,不卑不亢说道:“我们敢来见你,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死之前,有三件事要向你言明。头一件,你送到青州的嫁妆,牧笛压根就不愿接受。你切莫再去找侯大人索还,我虽穷困,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也能还你。”
偶耕依旧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也不知骆奉先听没听进去,只见他目露凶光,双手紧紧抓着太师椅的扶手,阴声怪气说道:“还有两件,快快说出,老夫再送你上路!”
牧笛接着说道:“第二件,侯希逸为官清廉,绝非尔等贪官蠹虫,为官一任只晓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大云经寺举办法会,侯希逸已竭其所能捐出余钱。你若敢横加刁难、罗织罪名,我也敢告发你私吞公府款项。朝廷之上对质起来,侯家绝不怕你。”她直呼父亲之名,是要让骆奉先相信,她与父亲已断绝关系。
骆奉先深得皇帝宠信,自然不怕侯希逸能反咬他一口,但听到此处,也暗自心惊:“我与元载、殷仲卿在大云经寺斋堂内一番密议,要瓜分募集的款项,她却怎生知道?莫不是被寺庙里的住持听了去?莫非元载或是殷仲卿办事不谨慎、对我不忠心,走漏了风声?”他心中泛起波澜,身上、脸上却纹丝不动,阴森森逼问:“第三件是什么?”
牧笛道:“第三件么……”正在低眉而思,又是偶耕抢了话风:“第三件事,婚姻大事,固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大人曾经许婚于你,却算不得数,因为牧笛已不是他的女儿。况且潞州双龙大会上,我与牧笛已当着所有人的面拜堂成亲,你在九层高台之上已经见证。你若敢夺我爱妻,我便与你死战到底。”说到此处,昂然直立,双目如炬,眼神里仿佛射出电光。
牧笛听他将真心实意说出,顿时心潮翻涌,握起他的手,接着说道:“还望骆大人嘴下留些阴德。你若敢再说我是你的妻妾,我死了化作厉鬼,也要割掉你的舌头!”
他二人一唱一和,真是夫唱妇随、灵犀相通。元伯和、元仲武看看骆奉先的脸色,又看看弟弟元季能的脸色,终于恍然大悟:自己竟被这假姑爷捉弄了一场。他们也是长安城里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怎堪忍受遭人如此愚弄?兄弟二人当即暴怒,指着偶耕、牧笛骂道:“一对无耻淫奔的狗男女,欺侮骆大人,还蒙骗我兄弟!”
骆奉先气得浑身乱颤,喝命家丁将二人死死捆绑,待到家宴过后,要在花园亭台上将他们挖肝剖心。他乃是皇帝的宠臣,满朝文武无不敬畏,杀几个人倒也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是在府院深处使用私刑杀几个无名之辈。
偶耕、牧笛被绑在一起,想着能和爱侣同进同退、共赴黄泉,便减少了许多恐惧凄惶。偶耕已将满腔话语和盘托出,如释重负,坦然和自己的心上人共度这人生最后的时光。
众家丁正要拖他们拖走,外面慌慌张张跑过一个管家来,说是有紧要的事情禀告。骆奉先甚不耐烦,喝道:“有什么事,晚宴过后一并处置。”管家战战兢兢说道:“等不及了。门口三个汉子,赖着不走,口称是十万火急的事,若耽误半刻,性命不保。”他自然没有禀报那三个汉子塞给他一叠飞钱的事,而且他们最后一句其实是:“若耽误半刻,我三人性命不保。”
管家口中的“性命不保”四个字,果然让骆奉先心头一震。管家趁此间隙,掏出一个信札来,恭恭敬敬呈上。骆奉先展开书信,眯起眼睛看了半刻,这才说道:“原来是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派人来了。”他的无名怒火顿时灭却三分,命家丁前去迎接,同时着人在偶耕、牧笛嘴里塞了两团麻布,将他们暂且拖到太师椅背后的屏风下隐藏起来。
不多时,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赖在骆府门口的三名壮汉。稍作通秉之后,获准入内,三名壮汉如沐昊天罔极之恩,颤巍巍扑进暖阁之内,倒头就拜。
骆奉先挥一挥手,管家便将三人扶起。三人千恩万谢起身,擦去满头浑汗、满脸浊泪,自报姓名。屏风后面的偶耕、牧笛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大为讶异,那三人便是罗展义、安德广、铜球四。
安德广、铜球四身上曾带有李抱玉的亲笔信件,只是在途中被都播贺、任敷抢走。李抱玉担心他二人出事,派遣罗展义前去相助,同时又修书一封,命他带在身上。罗展义马不停蹄、日夜兼程,遇上安德广、铜球四,却遭到都播贺、任敷一路追杀。三人千难万险混进长安,可都播贺、任敷受到丰王府并蒂将军庇佑,愈发如影随形。三人无地可躲、无处可逃,眼看已是绝路,却在无意间找到骆奉先的府邸,拼着一死在门口又是哀哭又是乞求,这才进得门来见到骆奉先,还将罗展义带来的书信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