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清宵,月光照进雕窗,满地如同生起繁霜。偶耕见牧笛一脸哀愁,沮丧道:“是我无能,找不回来节帅,又不能保护杜姑娘。”牧笛待要回答,昆仑奴说道:“节帅失陷贼人手中,郭子仪都未必找得回来,能怨你么?至于杜姑娘,也该由涧石兄弟保护,与你本无半点关系。你说这等话来,侯小姐早吃了几坛子醋呢。”
牧笛被他一激,满腹忧愁顿时消除,笑出声来,叱道:“你说什么丧气话!找不回我父亲,我就割了你的舌头!”槐犁却努起嘴说道:“屿蘅姐姐被那些穿丧服的捉走了,你们还有心情说笑!”
偶耕双眉紧锁,说道:“槐犁说的有理。我们无力救回杜姑娘,就该赶紧去找涧石,兴许他有办法。”昆仑奴道:“涧石兄弟可比你这个呆子将军机灵得多。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城西,寻找涧石兄弟。”
牧笛听罢,连连摇头,说道:“不必忒急。我们安歇一晚,天明再出发。”昆仑奴瞪起眼睛说:“怎么不急?你怕呆子将军见了杜姑娘,移情别恋,便把你抛在脑后不成?”牧笛白了他一眼,说道:“黑衣人去之不远,定是往西而去。我们若撞在他们手里,自身难保,谈何救人?”
鸳鸯阁广阔,四人各找房间安歇一晚,天明启程。一路马蹄得得,顺着朱雀街由东往西,将长安城大劫之后的凄惨情景看了个遍。牧笛叹道:“父亲常念佛经,讲什么四大本空、五蕴非有。长安城诸多王侯、如许第宅,来了又走了、建了又烧了,果真皆是一场虚空吗?”偶耕唯恐牧笛又想起父母兄弟,也不答话,只顾催马赶路。一路无人拦阻,四个人、三匹马已驰出长安西门。
长安西郊,乌云低垂、草木苍莽,一片衰败景象。山上、道边余火未尽、硝烟飞浮,乃是吐蕃兵西去路上放火烧荒,便于他们在逃窜路上能及时查探有无追兵。路上不少金银珠宝,乃是吐蕃兵掳掠所得,又在中途遗落下的。牧笛看到这些遗物,有不少颇似自家日常所用之物,又伤起心来。昆仑奴则不住俯身,捡起值钱的物事塞进怀里。
行至晌午,不见一兵一卒,更不知涧石身在何处。牧笛担起心来,喃喃说道:“逍遥谷人若是与丰王在一起,只怕遇见了他们也难以救回杜姑娘。”昆仑奴道:“我们莫作他想,找着涧石便是。涧石兄弟计谋过人,一百残兵撵走吐蕃兵、光复长安城,丰王那只老乌龟哪里是对手?”
槐犁见牧笛心有郁结,信口唱出一支小调为她解闷:“丰王李珙老乌龟,龟壳皴裂龟肉肥。想做龟孙没人要,爬到坟前驮石碑。”唱了两遍,竟然得意起来,坐在马背上引吭高唱,歌声乘着寒风,在空旷的山野里四处回荡。
昆仑奴一时兴起,也唱起来:“丰王李珙老王八,老来耳聋眼又花。爬上锅灶受蒸煮,来生投个好人家。”他五音不全,唱歌如同驴叫,令人厌烦,牧笛叫他住口,他愈发抬高调门,嗷嗷乱吼。
昆仑奴唱到第三遍,歌声忽然戛然而止,代之以一声惨叫。偶耕看得分明,那是一支羽箭飞过,将他射下马来。
箭头刺入昆仑奴的肩胛骨,令他痛苦不已。偶耕不敢下马,俯身将他提到马背上。昆仑奴便知附近有敌兵,强忍剧痛,单手抓住缰绳,驱马疾驰。牧笛冲槐犁喝了一声:“快逃!”三骑马列成一线,向西急急逃窜。
追兵从两侧追出,也不知是谁家的兵马。昆仑奴在马上颠簸,难以忍耐,终于再次跌落马下。偶耕叫牧笛抓紧缰绳,自己横跃而出,跨上昆仑奴的马鞍,俯身抓起昆仑奴,将他横在身前一同逃走。
昆仑奴骑来的那匹马不是骅骝马,载不动两个壮实男子,才迈开两步,便扑倒在地。偶耕翻滚在地,眼见追兵赶到,却听骅骝马在耳边一声嘶鸣,原来是牧笛行进之中陡然勒马,马蹄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再往前看,乃是两员将领横在路口挡住去路。四人停滞不前,身后兵马已然追及。
挡在骅骝马前面的两个人便是并蒂将军。张涧雨面色凝重,目光中透着无穷的愤怒,喝道:“你们如此大胆,竟敢编造歌谣亵渎丰王?”
昆仑奴见此二人,暗自叫苦不迭。槐犁心中也是害怕,口中却争辩道:“我们唱我们的歌,你们怎么说是丰王?”许月邻叱道:“你们唱的明明是丰王李珙,怎敢抵赖?”槐犁道:“我们唱的是蜂王,赖在蜂巢里不出来全靠手下采蜜养着它的蜂王。你们偏说是丰王李珙,分明是你们对王爷不敬。”许月邻大怒,腰剑拔出,叱道:“我先杀了你!”
许月邻策马杀出,剑锋寒光闪闪,直指槐犁。槐犁见她比夜叉还恶,惊慌失措,竟从马鞍上摔了下来。他在半山坡上连滚带爬,钻入棘刺之中,许月邻近不得身。张涧雨横在路口,遥指着偶耕、牧笛说道:“你们唱些什么,丰王俱已听见。劝你们束手就擒,一起向王爷请罪,以免多受皮肉之苦。”
牧笛面冲张涧雨,高声问道:“依你之言,丰王就在左近?”涧雨略一惊愕,后悔多言,暴露了丰王的行藏,可是转念想道:这四人乃是瓮中之鳖,活不过半寸光景,即使知道丰王在此,又有何妨?想道这里,便点了点头,傲然不语。
牧笛身处危难,却还想着自己的父亲,毕竟是劫后余生,期望能与仅存的亲人见最后一面,于是问道:“射生将王献忠乃是丰王的党羽,可否追随丰王到此?”涧雨冷漠道:“王将军自然也在。你问这许多,又有何益?不如早早下马受死。”
牧笛冷冷说道:“丰王李珙串通吐蕃为祸长安,死期不远,尚且无所畏惧,我等又怎会怕死?如今吐蕃兵已然解去,你夫妻二人又是涧石兄弟的亲眷,我劝你们及早倒戈,割下丰王的人头,回长安报功,也好赎清你们犯下的弥天大罪。”说毕,又想起侯家惨状,瞬间红了眼睛。
许月邻听罢此言,剑指牧笛,厉声喝道:“吐蕃小相勃突尼,与丰王盟誓在先,一心佐他登临大宝、继承大统。如今不过是暂时撤去,调动军马,发动总攻。他们不是去往同州、会州集结整顿,便是与朔方军合兵攻取凤翔。你们唱那些俚歌侮辱王爷,罪该灭族。在死之前,我将王爷的大计说与你们知道。”
牧笛轻蔑问道:“丰王出城向西,果真是追随吐蕃兵马?他真的是跟定勃突尼,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许月邻答道:“随你怎么说。捉你们去见丰王,左右活不过今日。”张涧雨喝道:“休要多言,泄露军中大事。”许月邻这才噤声。
忽然,荒草地上一声闷哼,原来是偶耕、昆仑奴所乘之马站起身来,鼻孔里兀自出着粗气。牧笛轻抚骅骝马,来到偶耕身边,转面又问:“王献忠如何处置我的父亲?是否将他带在军中?”张涧雨昂首不顾,说道:“我不认得令尊。”
昆仑奴扒在马鞍上,呲牙咧嘴应声道:“她父亲名讳,说出来吓不死你,乃是前任缁青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侯大人!”许月邻一直在棘刺旁边守着槐犁,听罢此语,答道:“自然带在军中。侯希逸激怒王将军,王将军定下誓约,要让他亲眼看到凤翔郡是如何被打下的,并且要在破城之日将他斩首。”张涧雨连声喝道:“休要泄露军机!”
生死关头,偶耕听不进他们说话。他对牧笛满怀歉意,低声说道:“我救不回节帅,如今连你我的性命也不能保全了。”牧笛热泪流出,却忍住悲怆,俏皮说道:“怕什么?有昆仑奴、槐犁给我们陪葬呢。”
昆仑奴咧嘴骂道:“侯希逸生出个什么闺女来!老子今日一死,也不怕你们父女在阴曹地府寻我晦气。”槐犁忽然视死如归,在棘刺丛中嚷道:“恶婆娘,母夜叉,有种进来劈了我!”
许月邻大怒,挥剑劈斩棘刺,果然要冲进去杀死槐犁。张涧雨对那数十兵马发下号令,要他们擒拿贼人。口令恰才发出,秋风劲卷衰草,满地窸窣之声。猛然间,枯黄、浓密的草丛之中一道寒光透出,当空一闪,顿时鲜血乱迸。这一瞬间,谁也没有看清,张涧雨胯下良驹倒地哀鸣——它的一条腿已被斩断。
这下变起不测,张涧雨未及提防,滚到在地。正要鱼跃起身,脖子上一阵冰凉,一柄比冰霜还冷的宝剑已然横在咽喉上。他为人所制,连头也不能转动,余光所及,唯见一人立于身后,仙髯飘举、襟带翩翻。
制住张涧雨的人是齐玉轪。他伸出两根手指,扣住张涧雨的命门。
许月邻见夫君眨眼间为人所擒,而且又是齐玉轪多管闲事,顿时又惊又怒,大喝一声:“臭道士,放开他!”骂声刚落,便驱起战马直取齐玉轪。齐玉轪手中宝剑下沉,正色说道:“你敢再进一步,此人头颅不保。”
许月邻急忙勒马,兀自叫骂不绝。槐犁远远见到齐玉轪,载欣载奔,从棘刺丛中冲出。旁边的兵士围了拢来,要上前擒拿,齐玉轪一声吼出,气动山野:“谁敢擅动,我先杀了你们主将!”众兵士立即站定,如同一排石像。
槐犁见齐玉轪一招得势,高声叫喊:“师父带领神兵天将来救我们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专捉你们这群小鬼!”齐玉轪厉声叱道:“休得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