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邻担心齐玉轪宝剑锋利,失手杀了张涧雨,高声道:“臭道士,暗中偷袭算什么本事?你敢与我比剑吗?”齐玉轪转面答道:“老夫曾任侠使性,仗剑杀人。如今已知昨非,不愿与人争胜。俚歌粗俗,原无大过,只要你们放了我这四位小友,老夫自然不为难你家夫君。”
张涧雨闻言,冲许月邻吼道:“勿听他言。速速擒拿贼人,向王爷复命,”又冲兵士下令,“速去王爷营中禀报,请求王将军驰援。”齐玉轪手腕翻动,长剑之上霞光乱闪,他目不看人,说出话来却人人震恐:“你们胆敢多说一句、多动一步,老夫的宝剑绝不留情!”
草丛之中,忽又走出一人来,便是齐玉轪的恩公和至交——梓州刺史杜济。二人在长安城中时,因齐玉轪功力已失,难有作为,便早早潜逃而出,在这西郊草野之中权且安顿。齐玉轪见冬日和暖、天空寥落,索性将诸事抛下,依循《修真秘旨》法门服气运功,果然日见裨益,不出数日,功力已恢复大半。
二人曾立于高岗,眼望着吐蕃兵往西撤退。齐玉轪因与杜济计议:“李珙必定跟随吐蕃兵往西,我那不肖师弟南浦云想必跟随李珙。道家仙籍之中,已无我齐玉轪浊号,但先师传道,深恩不绝、其情未泯。我须一剑劈了南浦云,才算与王屋山有个了断。”杜济点头应允,因与他对坐枯草之中,静候南浦云打此经过,不意与偶耕、牧笛等人遭逢。
双方僵持既久,许月邻毕竟顾惜夫君性命,亲自领着众兵士撤去。临行时,许月邻对齐玉轪说道:“他若损了一根毛发,定叫你抛尸荒野。”齐玉轪见敌军已经解去,便点了涧雨身上要穴,说道:“只消一个时辰,穴道自解。你若认贼作父、怙恶不悛,我今日不杀你,来日自有杀你之人。”又为昆仑奴拔去箭矢、点穴止血。
槐犁站立一旁,对于拜师之事仍然心存希冀,望着齐玉轪欲言又止。齐玉轪却道:“我已不是道士,你拜我作师,徒劳无益。况且我已将道法经术忘个干净,拿什么教你?”槐犁悻悻而退。
此地不宜久留,众人重新上马,向西南疾驰。约摸一个时辰,齐玉轪止住马匹,对偶耕四人说道:“尔等速速离去,逃得越远越好。若再遇着那对夫妻,便没这般好运了。”偶耕、牧笛在骅骝马上,对齐玉轪长揖,答谢救命之恩。
齐玉轪打量一回偶耕,说道:“白云子之学,精纯绝伦。你循着《修真秘旨》之术服气,不仅可以快速恢复,而且真气、功力每日可有增益。”偶耕嗫嚅道:“小可出身寒微,小时得蒙白发老者恩养,才得不死。至于《修真秘旨》,本未窥见只言片语。”齐玉轪道:“凡天下经文书术,皆是虚话。圣人息言,即合天心。你自幼聆听至教,于功夫修行上何须再假书册?只需依循本心,与二气共浮沉,即可往臻妙境。”
偶耕似有启悟,又似懵懂,架不住齐玉轪投来鄙视和无奈的眼神,只得左顾言他:“齐先生之言,晚生自当谨记。只是晏先生爱徒失陷南浦云之手,侯大人又被丰王掳去。为今之计,当需尽快找到涧石兄弟,设法将他们救回。”
齐玉轪听罢,怒火如炽,剑在手中嗡嗡作响,咬牙说道:“待老夫除掉南浦云,从此息隐南山,与杜大人悠游往还,从此绝不过问世事了!”话音落下,远处山坡陡然传来笑声,一个声音冷森森说道:“齐兄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吹嘘取我性命?”
齐玉轪抬头看时,山坡上却多了黑压压一群人,他们气势汹汹由远而近,乃是南浦云领着逍遥谷诸人来到面前。偶耕、牧笛一见南浦云,当面叱道:“无耻恶徒,快把杜姑娘还回来。”南浦云冷冷说道:“亏得你们提醒。郭、曹二人进城许久,未见回来复命,我定要重重责罚他们。”
正言语间,忽听昆仑奴一声长叹:“我的乖乖!”众人循声望去,见山坡之上,竟又杀出一队兵马来,当先二人又是并蒂将军!
并蒂将军所率的不过是先遣军队,他们后面,还有数百兵力涌向山坡。阵中心有一人,穿着锦袍玉带,跨着高头大马,正是丰王李珙。牧笛抬眼观看,将敌方阵型搜索个遍,只是看不到父亲囚在何处,也找不到屿蘅姑娘身影。
齐玉轪骑在驴上,与南浦云相去百步之遥,一番观望过后,笑道:“南兄气息已乱、中府已虚,近来似又受了重创。我不用杀你,你也活不过几日了。”南浦云未及答言,驾下杨祖绪已然暴怒,弯刀出鞘,飞身扑向齐玉轪。齐玉轪不甘示弱,仗剑跃出,迎击杨祖绪。二人才一交手,便斗过三十余合。
杨祖绪正值少壮,心气又高,刀刀狠辣,意欲杀敌取命。齐玉轪虽说连日服气,毕竟仍有亏欠,一时之间不能取胜。邓昆山在山坡观战,见杨祖绪刀法虽快,但难免急躁,齐玉轪内力虽减,但剑法绵密,唯恐相持既久,于杨祖绪大有不利。他长袖一抖,铁算盘抄出,一个腾跃冲上云霄,又稳稳落在荒草地上,与杨祖绪合战齐玉轪。
邓昆山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使出看家本领,铁算盘虎虎生风、沉雄悍猛,功夫修为更在杨祖绪之上。齐玉轪以一敌二,斗过二三十合,便已落在下风,身上虚汗淌出,鼻子里嗤嗤喘气。
偶耕见情势危急,也不与牧笛商量,翻身下马,赤手空拳要去助阵。张涧雨在山坡上看得分明,一箭射出,箭矢射在偶耕脚下,箭身竟将偶耕绊倒。昆仑奴喊道:“我们快逃,不要白白送命!”
王献忠立于李珙一侧,大手一挥,射生手纷纷弯弓搭箭,一时箭如雨下,射在昆仑奴等人身后,将他们逃窜之路截住。他们想逃,先得经受住箭雨的考验。
山坡之下,齐玉轪与逍遥谷二大监察一番苦斗,力有不逮,徐徐败退。牧笛看在眼里,焦急在心,忖道:“齐先生适才言道,南浦云内息已乱、命不长久,应不是胡乱下的定论。南浦云在长安城东门被铁菡萏射中,定然受伤不轻。”想到此,冲偶耕低吼一声,叫他立在原处,休要妄动,随即抬起头来,冲南浦云喊道:“逍遥谷二大监察本领不弱,可是逍遥谷主只会龟缩在后,不敢与齐先生一较高低。”
牧笛言毕,丰王阵中传来一片哄笑之声。李珙为谋朝篡位,将长安城中大批王孙世子赚至麾下,并一同带出城来,指望他们日后扶自己为君,让自己通敌篡权的行为显得名正言顺一些。而这群王孙世子,在城中贵人一等,在丰王的军队之中不愿受到军纪约束,一路或嬉笑怒骂、或唉声叹气,也令李珙十分头痛。此时两军阵前,他们看到一个道士和两个侠客相斗,便纷纷赌赛下注、猜拳行乐,忽听一个丫头片子高声说话,甚是有趣,因此发出哂笑之声。
南浦云每与大臣、官宦交接,总以世外高人、武功宗师自居,格外顾惜脸面,如今却受这等嘲笑,原本明如皎月的面皮早已黑一片、红一片。更有甚者,王孙之中有人起哄:“什么逍遥谷主,养了八个歌伎粉头,便自以为是清虚大帝,其实并无半点本领!”南浦云听得此话,顿时须发戟张,难以自抑,厉声喝道:“你二人退下,待老夫会会齐玉轪!”
南浦云自被铁菡萏射中之后,日日服用薛延龄调制的药物疗毒治伤,宜平心静气,忌使气斗狠。此时杀出,正犯大忌。薛延龄在一旁,吓出一身冷汗,意欲阻止谷主,却又心虚退缩。
四大鸣禽一直被四大名花压制,时时想邀宠献媚,纷纷叫喊:“谷主贵体有恙,真气亏虚,不宜动气比武,小心气血逆流!”她们声如莺燕,甚是柔媚,却更惹动众皇亲王孙的浪笑之声。葛蕾忍耐不住,对四禽说道:“丢人现眼的浪蹄子,谁叫你们说话来?”四禽正待辩驳,身后又是南浦云的一声怒喝,再也不敢作声。
邓昆山、杨祖绪闻得谷主之命,双双收住招式,回到本阵。南浦云下马,一步步走到齐玉轪面前,说道:“你对外人扬言一生四方云游,实则是躲避我逍遥谷人追杀。如今你我不期而遇,正该有个了断。”齐玉轪道:“我适才遇上并蒂将军,便料定他们会带你前来捉我。你我无需多言,剑术上见高低。”
两大高手在荒野动武,让冬风显得更加凛冽,让长空显得更加寥落。齐玉轪一柄长剑,如雪峰耸峙;南浦云袖中软剑,如灵蛇突击。此时天地一片苍茫,四周尽是衰败气象,唯有这两支利剑,寒光灼灼,闪烁着亮色。二十余年恩怨拧结,一时之间又仿佛云飞雾散,这两个人已臻另一重境界,将一生的爱恨尽皆抛却,将这苍莽天地一并遗弃,而是全神贯注,将平生意趣寄托于手中宝剑,宝剑之外,更无恩仇、更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