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西边军号声响起,似有大队军马聚集。涧石爬上高丘,展眼一看,见对面荒原上,数千军马列队,皆是吐蕃旗号,丰王军队也夹杂其中。他顿时心焦:“糟了。郭令公料是如神,薛延龄所言非虚,吐蕃军马和丰王的军队必是去而复返,思图重夺长安。”陈开山也是大为警觉,命一名乡民前去打探,去之未久,见他惶恐万状跑了回来,说道:“不好了!吐蕃兵杀回来了!”。
陈开山一听,满脸激愤之色,便问敌军人数。那人却支吾起来,说道:“不说上万,便有上千。”昆仑奴在一旁,听得急了,追上来逼问:“到底上万还是上千?”那人答道:“一千——不,两千有余。在那两千军马的西面,还有滚滚烟尘,好像还有大军前来集结。”
陈开山把脸沉了下去,沉吟道:“若是三十五十的散兵,必然一举围歼。但是二千多披甲执械的敌兵,乖乖,硬碰不得,我们先往东撤退。”
涧石、牧笛听说是吐蕃兵去而复返,而且军中树立丰王旗帜,原是满心希冀,猜想王献忠就在其中,杜屿蘅、侯希逸必定也在。可是一听敌兵众多,三百乡民绝无胜算,只得听从陈开山的意见,同他们一道顺着山川形势往东南逃窜,以免被西面来的大军遇上。
奔走数日,已近秦岭,来到浐水东南上游。陈开山着人打听,得知吐蕃与丰王的兵马浩浩荡荡向东推进,已到长安南面;他们已得知天子回京,召集诸镇兵马拱卫长安、筹备战事,城内也已戒严,因此不敢贸然攻城,只在长安以南、浐水以西的区域内攻城略地、掳掠百姓。
陈开山唯恐乡民遭遇吐蕃大军,连日投村问户,搜求木板、羊皮,准备渡过浐水。昆仑奴将路上捡来的宝货尽数贴出,买了几户人家的羊群,三百军民饱餐一顿,将羊皮做成皮囊,又伐倒树木,做成数十个羊皮筏子,渡过浐水,来到东岸。东岸是高山密林,三百乡民苦无物资补给。涧石因道:“我们沿着浐水往北走。反正吐蕃兵在浐水西面,我们在浐水东面,他们功不到我们。离长安近些,未必不是好事。”
牧笛说道:“郭令公已经有言,泽路节度使李抱玉正在率军往浐水东岸集结。我们若撞上李抱玉,只恐凶多吉少。”她在担心,当日“双龙会”上已开罪李抱玉,若真遇见了他,自己和偶耕焉有活路?
涧石皱眉道:“我们若畏缩在东南秦岭山中,除了冻饿而死,别无好结果。若果遇见泽路大军,说服他们渡河进击吐蕃兵,你父亲才有生还之机,我也才好抓住一线机会救回屿蘅。”牧笛不再多言。
众人径往北行,不觉夜幕降临,只得循河扎营。夜半时分,天阴无月,唯闻浐水潺潺之声。陈开山、陆涧石难以安睡,在河边散步,竟与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相遇。
昆仑奴与槐犁猜拳输了,依着约定脱去鞋袜,要在河水中凝立一刻钟。昆仑奴卷起裤腿,探身下去,水冷刺骨,险些一跤跌倒。他踉踉跄跄,踩到一物,圆溜溜地长着长毛,似乎是人的脑袋!
昆仑奴大受惊骇,“啊呀”一声,一屁股坐在河岸,不住打着寒噤。槐犁低声嘲笑道:“你诈唬什么,想抵赖么,还没到一刻钟呢!”昆仑奴战战兢兢,指着河里说道:“有水鬼,有水鬼!”
偶耕也似看到水中有动静,便来到河水边,顺着河岸摸下去,竟也摸到一个圆溜溜、毛绒绒的东西。他吃了一惊,毕竟胆大力壮,一手将那物事提起。那圆溜溜的物事竟然还连着一个巨大的黑影,硬生生被他从河里拽了出来,激起一大滩水花。
那黑影不是水鬼,乃是一个活物,躯干扭动,而且口吐人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那是一个活人,满头黑发被偶耕拽住,一个趔趄摔在河岸上,浑身颤抖,半是寒冷、半是恐惧。陈开山将他擒住,正要审问,却听水中咕咚、咕咚一阵响动,黑漆漆的河水里冒出数十个黑黢黢的头来,皆是活人,在水中瑟瑟发抖、高声哀求道:“我们投降,军爷饶命!”
岸上众人都吓个不轻,退后三步方才站稳。涧石冲着水里的人喝道:“把兵器抛上河岸,便饶你们。”那些人服服帖帖将兵器交出,佝偻着爬上岸来,个个浑身湿透、不住颤抖。
那是一队残兵败将,上得河岸,哀鸿遍野、冻饿交加。陈开山擒住为首那人,乃是军官打扮,未等逼问,那人开口道:“我是光禄卿殷仲卿。你饶我性命,保你升官发财、发家致富。”
涧石深深记得殷仲卿的声音,便从陈开山手中将其揪过,逼问原委。殷仲卿模样狼狈,态度却甚是恭顺,说道:“吐蕃兵,还有那丰王李珙、射生将王献忠,本当往西逃窜,陡然却掉头往东、大举进犯,杀到长安南郊。骆大人有意保我,命我多少建些军功,日后也好在天子面前举荐我。也怪我贪功冒进,才从郭子仪那里夺了四百兵马,我便与吐蕃军马正面交战,却是寡不敌众,被他们杀得惨败。四百兵马,如今只剩四十,泅水过河,保全性命。”
陈开山一听,喃喃道:“乖乖,朝廷的兵马,吃了败仗咧。”殷仲卿道:“长安南面的吐蕃兵有三千之众,而且还有军马源源不断杀到,谁追上去谁吃败仗。”
涧石蔑视殷仲卿,此时见他涨敌人士气灭自家威风,愈发鄙薄,说道:“那是你不识得我。我这便渡河,定要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殷仲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是何人,敢恁般夸口?”涧石道:“殷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曾经击杀王抚,又随郭令公光复长安。”殷仲卿在瞪大眼睛,在黑夜之中大致看到涧石形貌,以为他是替郭子仪打抱不平来了,吓得两腿发抖,说道:“原来……原来是你?下官并未与你为难……”昆仑奴、槐犁欺他毫无骨气,一起抢到面前,说道:“不错,就是我们,你曾经多么威风,如今却成了落汤鸡,哈哈,哈哈!”
殷仲卿愈发颤抖,不住地哀求饶命。涧石道:“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要渡河杀敌。”陈开山见殷仲卿如此狼狈,愈发猜出,对岸敌兵实在太过强盛。忽闻涧石说要渡河杀敌,那岂不是把三百乡民的性命视为儿戏?他对涧石说道:“我们好不容易逃到河东。殷大人打不过吐蕃兵,我们想也难以获胜,怎可轻率渡河?”
不等陈开山说完,涧石一声断喝,令所有人惊诧不已:“现在渡河,必然大破敌军!”
夜黑如漆,三百乡民俱已惊醒,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涧石。陈开山关切道:“娃娃,你不要命了?我们才三百人,河对面有成千上万人。”
涧石顿了一顿,说道:“陈叔叔,晚生斗胆,为你讲一段三国的故事。”陈开山大为不解,涧只顾说道:“东汉末年,董卓祸乱朝纲。袁绍率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却被杀得大败。十八路诸侯大为震恐,如同惊弓之鸟,唯独曹操再次追击敌军,大胜而归。如今殷大人先吃了败仗,吐蕃兵必定轻忽大意,我等此时进攻,必定大破贼寇。”
陈开山犹疑不定,三百军民议论纷纷。涧石竭力劝他,他却听不进去。偶耕见涧石说得恳切,也来劝道:“涧石兄弟有谋善断,所料不虚。我们划过河去,未必不能取胜。”
陈开山虽与偶耕话语不多,但也知他诚实敦厚、必不我欺,况且他确实佩服涧石娃娃年纪虽小用兵如神,他说出这番话来,必然有克敌制胜的把握。想到此,陈开山猛然跺脚,发出号令:“乡党们,过河杀敌!”
三百乡民离开家乡、流落于外,皆拜吐蕃兵所赐,宁可拼出一死,也要多杀敌寇。连日逃窜,已是心意憋屈,今日突然听说是过河杀敌,虽不免恐惧,但更多是豪情万丈。涧石于黑夜之中,看到三百双炯炯放光的眼睛,心里更有了底气。
此时已是下半夜,东方微明。乡民仍用羊皮筏子渡河,衔枚而进,不多时已到西岸。登上岸去,西进五里,登上一座山丘,山丘之下果见吐蕃军营——那是一支五百人组成的军马,正是他们杀得殷仲卿魂飞胆丧。
黑暗之中,涧石与陈开山对了对眼色。陈开山一声令下,三百兵马同仇敌忾,大举掩杀。吐蕃兵当夜并无戒备,才从睡梦中惊醒,便一茬一茬被乡民冲入营帐斩去头颅。吐蕃兵只道泽潞大军突然杀到,慌了手脚,没了抵抗,落荒而逃,死伤无数。
众乡民士气大振,乘胜追击,将五百吐蕃兵杀个罄尽。此时天已明,陈开山精神抖擞,一马在前,狂追不歇。涧石急驱战马,将他拦住,厉声说道:“不可再追!”
陈开山不明其意,说道:“吐蕃兵不堪一击,为何不追?你不去救那女娃(指的是屿蘅)了吗?”
涧石向西遥望,一时心潮起伏,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如若再追,遇着吐蕃大军,我等必将全军覆没,三百乡民有去无回。”陈开山听罢,佩服涧石所见甚远、所虑甚深,便号令乡民停止向前,退回浐水边扎营。
天已明亮,大地仍是灰蒙蒙一片。牧笛骑在马上,举头西望,不见父亲踪影,怅然若失。偶耕劝她两句,拨马向东。昆仑奴、槐犁挥起马鞭,跟上陈开山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