浐水东岸,虎跃龙骧,一派雄浑景象。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奉了天下兵马监察使骆奉先的调遣,调集本镇军马西进,浩浩荡荡来到浐水之滨。李抱玉驻马河畔,望着西面形势,凝神不语。
此时长安街头的瓦砾、灰烬已经清扫,皇帝銮驾回到京城,满朝文武恢复了上朝、退朝的重大仪礼,诸事一如往昔。骆奉先大权在握,号令天下雄兵;郭子仪再受排挤,只得隐忍不发,但求全身保命。
诸镇节度使受了征召,纷纷出兵西讨。数日过去,零零星星打了几场胜仗,陆续传来捷报。骆奉先稳坐朝堂,面有悦色;宰相元载带领群臣,在天子面前称颂不绝。
吐蕃兵马并非朝廷的文书中写的那样羸弱不堪,而是涌向长安城西面、南面,大肆劫掠、横行无忌。勃突尼探知郭子仪失了军权、受了冷遇,有恃无恐,抱定信心,必能再破长安、征服大唐。他率一支军队游走在浐水西面,将集结在浐水东岸的泽路军马看得轻了。
李纳跟在元载门下,有意立些军功,为将来承袭缁青平卢节度使之位打些基础。元载收了其父李正己不少好处,自然有意玉成美事,便推荐他投往李抱玉军中。李纳拿着元载亲笔题写的举荐信,带着王升、赵勃来到浐水边,拜见李抱玉。李抱玉知李纳颇有来头,郑重接见,妥善安置在军营之中。
殷仲卿也来到李抱玉帐下,告诉他陆涧石领着三百乡民已渡过浐水,杀死吐蕃兵马无数。李抱玉听罢,微微一笑,当晚便命军中文职起草奏折,将涧石的功勋记录在自己名下,又不忘为李纳美言几句。奏折驰报长安,元载连夜呈递给皇帝批阅,龙颜大悦,盛赞李抱玉用兵如神、青州子弟勇悍过人。
吐蕃军马在长安南面横行无忌,不把骆奉先都统的天下兵马放在眼里。李抱玉驻军浐水之东,逡巡不进。殷仲卿问是何故,李抱玉道:“吐蕃虽从京城撤出,但是余威尚在;去而复返,其势尤壮。我们渡河追击,难保取胜。如今天下藩镇派兵赶到,拱卫长安,等别的藩镇兵马先与他们打几仗,消磨他们的士气,我再发兵攻击。”
殷仲卿心里明白:李抱玉顾惜自己的兵力,不敢跟吐蕃兵硬碰硬,他要等到别的藩镇军马与吐蕃兵打得你死我活之后,再大举突袭,坐收渔人之利。想到此,别无他言,连声称赞李抱玉谋略深远。
李纳受了李抱玉之恩,这几日每每听见殷仲卿提及陆涧石,而且不乏夸赞之辞,心中不忿,便自告奋勇,请求渡河,说是非但可以杀敌建功,还可以一举收了对岸的三百乡民。
李抱玉听罢,忖道:“这小子不知死活,竟敢强度浐水,不妨许了他。他若得胜,老子又是一封文书上报朝廷,功劳仍归我泽潞方镇;他若不胜,只将罪名转给他老子李正己去担待,老子除了陪上几个兵,也无多少损失。”当即点头,许他一百兵马,收编对岸三百民兵,若能同吐蕃兵打一场胜仗,另有重赏。
李纳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即渡过浐水,领兵上岸。西岸河滩不远处的黄土地上,便驻扎着三百乡民组成的军队。
陈开山、陆涧石在西岸等着泽潞军马过河,把眼望穿,不见河东动静。谁知这一日,竟稀稀拉拉渡过一百兵力过来。二人不解何意,便领着三百军民列阵相迎。阵前一见是李纳来到,双双黑了眼圈、瞪裂眼眶,若不是国难当头、敌寇在前,二人不顾一切也要把李纳砍作肉泥。
李纳趾高气昂,张口便道:“我奉了泽潞节度使李抱玉大人之命,特地渡河告谕你等:你们擅自集结,不受方镇节制、不尊朝廷号令,便是叛军,人人该诛、个个当斩。现有一条明路指给你们,若归附泽路藩镇,即可将你们编入行伍,吃军饷、领军俸。”
“吃军饷、领军俸”这六字说得格外响亮,这是饥寒交加、贫病交困的乡民们奢求不来的梦想。六个字将陈开山打动,他嘴巴微张、喉结抖动,便要答允归顺。三百乡党如果能够“吃军饷、领军俸”,什么丧妻之仇、杀子之恨,他都可以含泪忍下。
涧石深恶李纳,唯恐他一语将陈开山迷惑,立即高声断喝,义正词严:“打吐蕃的时候不见你们,现如今打了胜仗,你们倒耀武扬威来了?”
王升、赵勃见涧石态度强硬,钢刀出鞘,喝道:“若敢违抗,就地处死。”他二人态度蛮横,李纳得他们庇护,更加露出飞扬跋扈的姿态。但三百乡民皆是关内硬汉,在气节面前,“吃军饷、领军俸”忽然变得轻如鸿毛。他们见这三人太过嚣张,顿时义愤填膺,纷纷挺起刀枪,以示相抗。李纳一见,顿生畏惧,吓得不敢作声,他带来的一百兵士也俱是胆寒。
陈开山还欲从中说和,涧石则高高昂着头,与李纳对视,眼里透出凶光,说道:“陈叔叔,你的妻儿皆是被他害死。你难道就不报仇吗?”
陈开山顿时老泪纵横,说道:“老汉何尝不想报仇?老汉恨不得一刀砍死这狼崽子!但是三百乡党随我起事,终须有个归宿。老汉不能对不住乡党,对不住祖先!”说到这里,涕泗交加、不能自已,三百乡民皆为之动容。
牧笛见他哭得伤心,从旁劝道:“三百乡党随你起事,为的是杀敌报仇。投降这个心狠手辣的恶少,违背三百乡党的初衷,又有什么好处?他如此蛮横无礼收编我们,将来怎会善待我们?”昆仑奴应声道:“就是,就是!这小子一心使坏,这次定然没安好心。”
陈开山听在耳里,甚觉有理,于是收去泪水,抬起眼来望着李纳,眼中充满怨毒。
李纳原以为三百乌合之众,轻易便能说服收编,谁料这些乡民不仅人穷,脾气更臭。他心中忖度:虽有王升、赵勃在此,敌不过他们人多,切不可鲁莽行事。正待退缩,但一看涧石满脸鄙夷之色,顿时心气不顺,说到:“泽路兵马奉命西征,我领兵巡河,先到西岸。你们都是聪明人,料你们不敢和泽潞兵马为敌。”
陈开山啐了一口,说道:“老汉只杀吐蕃兵,不杀大唐军民。你们若是识相,速速滚回河东,莫在这里碍手碍脚。等吐蕃败回老家去,老子再和你慢慢算账!”
李纳心中舒了一口气,只要三百乡民不动手,自己便性命无忧。可是他转念一想:过河收降不成,灰溜溜逃回河对岸去,不仅是向陆涧石示弱,也会在李抱玉面前丢尽颜面。想到此,李纳大手一挥,号令一百军马离了河岸,向西挺进九里,与吐蕃靠近——他们要在西边的原上扎营过夜。
三百乡民让开一条路来,任由李纳率着一百军马向西进发。陈开山眼望李纳率兵远去,又想起妻儿惨死情状,浑浊的涕泪潸然而下。
涧石一心挂念屿蘅,倒将青州紫帐山积下的仇恨看得淡了,并不把李纳十分放在心上。不觉已是黄昏,众人开导陈开山,便安排兵士值夜,一面提防河东面的李抱玉渡河来攻,一面防范李纳率军夤夜袭扰。包括涧石在内的三百民兵尽皆参详不透,李纳到底是脑子里哪根筋不对,居然向西九里,和乌泱泱的吐蕃兵临近。
转眼便是夜中,冬风凄冷,乌云凝结,浐水两岸黑沉沉一片。昆仑奴、槐犁睡不着,远离军营,在河边上升起一堆火。牧笛畏寒难眠,携了偶耕同去河边,与他们对坐,一同烤火。
河水潺潺,冬风吹过篝火,火堆里不时有火花爆出,哔哔作响。牧笛靠近火堆,一不小心,袖子被烧出一个小孔。她向火细看,袖上用粉线绣成的花蕊正好被烧透,心中顿时不悦,便埋怨起昆仑奴来。
昆仑奴虽是侯府家奴出身,此时倒也不怕牧笛,瞪起眼睛争辩起来。可是话不到三句,背后黑影之中蓦地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拉到河岸上,力大无穷、迅捷无比。待要挣扎,一柄利剑已经横抵咽喉。
槐犁尚未反应过来,黑影之中又窜出一人,将他制服。正要叫嚷,黑影中那人说道:“谁敢出声,老子一刀割了他!”槐犁张口要去咬,喉咙上蓦地发凉,乃是一把匕首,他顿时收住口。
偶耕大惊,一把揽起牧笛,退后五步,定睛看时,只见火光明灭之中,昆仑奴、槐犁被摁在河岸上,无法动弹,两个人形的黑影已将他们牢牢制住。牧笛惊问:“你们是谁?”一个声音立即答道:“再敢多问,老子就是一刀!”那声音故意压低,却饱含劲力,说话之人显然颇有武艺。
牧笛立即住口,双手不自觉抓紧偶耕的手腕。偶耕侧耳而听,站得直挺挺的,说道:“你们是黑衣人头领。深夜到此,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