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槐犁想再生起篝火,牧笛说道:“东岸的李抱玉虎视眈眈,刚才已经放箭,我等不宜多事。”偶耕深以为然,便命众乡民熄灭火把、止住声响,仍旧回营安顿。
昆仑奴啧舌道:“才刚代管兵马,你就发号施令、乱作威福。”牧笛吐吐舌头,笑道:“你再敢多言,军法从事,决不轻饶。”昆仑奴只得转过头来奚落偶耕:“管不住老婆的呆子。”
夜值深更,繁霜凝结。三百乡民不起火光,营中无以取暖。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难耐寒冻,围坐在营帐之内,叙些家常,以消永夜。牧笛瑟瑟发抖,打了个喷嚏。槐犁道:“耕哥,牧笛姐姐怕冷呢。”
偶耕岂不知她怕冷?然而是她不令军中生火,他除了生火,别无办法让她暖和起来,一时无计可施,大为窘迫。牧笛对槐犁道:“你休来激他。你若真挂念我,只消把手伸给我来捂捂。”槐犁道:“我的手冷得像冰块,捂不热你。耕哥得手才暖和呢!”
偶耕如同开了窍一般,将手伸过去,想握住牧笛的手。牧笛咯咯一笑,说道:“你恁大年岁,怎么竟受到小孩儿的嗾使。”槐犁道:“我个头小了些,却不是小孩儿。耕哥,牧笛姐姐不光手冷,身上也冷得很,要抱着才暖和呢!”
牧笛捡起一个石子仍在槐犁身上,娇嗔道:“你满嘴胡吣什么!”昆仑奴仍在和牧笛置气,半晌未曾言语,这才说道:“你们的圣人说过,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都被你们抛之脑后了吗?”
四人闲谈一番,毕竟难以排遣心中忧虑——涧石此去行刺,不知是吉是凶。牧笛说道:“我那表弟阴狠暴虐,却是极有心计,更何况王升、赵勃皆非易与。涧石此去只恐凶多吉少。”
昆仑奴连日与陆涧石、陈开山斗嘴作戏颇得其乐,一听此话,捶胸道:“他们临行前你不说此话,偏偏走后再说,现在就是追也追不回来了。”偶耕见他焦急,欠身说道:“涧石兄弟智勇双全,那些黑衣人也似恨透了李纳。他们同心协力,必能得偿所愿。”昆仑奴嗐声叹气道:“说你是呆子,你却拐弯抹角为自己老婆辩护。涧石兄弟和陈老汉若回不来,看你们如何交代!”
浐水东岸传来传铎之声,闻者皆知夜已四更。牧笛从瞌睡中惊醒,偶耕却一直未睡,在一边轻声相问。牧笛道:“我们在此坐守,终不是个法子。不如西进一程,不管涧石成事与否,路上总需有个接应。”话音才落,昆仑奴跳将起来,说道:“我去叫醒乡民。”说毕,已奔出营门。
不多时,三百乡民集结,牧笛借偶耕之口,传下号令:“全军衔枚而进,若出声响,不但会招致李抱玉渡河来攻,陆涧石、陈开山的性命也会丢在李纳营帐之中。”三百乡党,乡情至深,人人谨遵号令,默不出声往西进发,军中的马匹、骡子也通了人性一般,只顾赶路,连个响鼻都不打。
往西行进约摸一个时辰,此时东方发白,满地繁霜。偶耕、牧笛同乘骅骝马,马口中呼出热腾腾的白气。三百乡民驻足西望,高低错落皆是荒原土丘。天蒙蒙亮,四周杳无人迹,吐蕃兵凌乱的足印也被霜露覆盖。
牧笛看不到远处情景,不知为今之计,是该继续西进还是该东退,抑或留在原地。她没了主意,只感觉到偶耕胸膛上的热气源源流出——那是他在服气引气,以期恢复功力。
三百乡民眼巴巴望着他们二人,期待着他们发出下一步指令,但从二人眼神中看到更多的是迷茫。偶耕轻扯牧笛的袖子,说道:“不如我先去打探打探。”
牧笛正犹豫不决,荒原外响起马蹄声,初时零零散散,似乎只有四五匹马,俄而熙熙攘攘,夹杂冲杀之声。众乡民翘首而望,见西面山坡上闪出四个身影,俱是扬鞭策马没命奔逃。那四个身影后面,烟尘扬起、遮蔽天幕,定是有大军追赶。
“那是涧石他们!”昆仑奴站在高处,看得分明,高声呼喊。牧笛对偶耕说道:“他们定是行刺不成,反被李纳军马追赶。”偶耕立即提起一口气,传令三百乡民列开阵势,准备杀敌。
涧石四人趁夜行刺,果然李纳早有防备,安排王升、赵勃彻夜巡守。涧石率队潜入李纳营帐,却扑了个空,才知中计,却听营帐外一声号令,一百敌兵涌入,逢人便杀。
陈开山带来的八名精壮乡民转眼被杀,郭志烈、曹以振领着八名黑衣人奋力抵抗,杀死不少泽潞兵士,但那八名黑衣人也相继死去。涧石和陈开山杀出一道缺口,同郭、曹二人一起冲出重围,往浐水岸边逃窜。李纳本也十分痛恨涧石,此时如何肯放过,与王升、赵勃一道,领着剩余兵马穷追不舍。
四人只顾埋头奔逃,一抬头却见前面黑压压的数百兵马,以为是敌军截住去路,纷纷叫苦,却听人丛中有人高喊:“涧石兄弟莫慌,我们来救你了!”说话之人正是昆仑奴。
四人转忧为喜,闷头冲入阵中。陈开山与乡党相见,居然喜极而泣。涧石回身了望,见追兵已近,说道:“李纳的一百兵马是收编不成了,不如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志烈、曹以振勒马站立一旁,拱手说道:“我们与你们本是仇敌,今夜合谋行刺不成,合力逃出性命,恩义到此已尽。我们就此别过,来日相见,仍是仇寇。”说毕,撇开战马,往南而去。
李纳深恨涧石,巴不得追上他剁成肉酱,却不料追出不到数里,竟与三百乡民相遇。他急忙传令撤军,可前面的兵马冲得太猛,回转不及时,早被迎头冲来的乡民杀得人仰马翻。
众乡民都与李纳有血海深仇,曙光之下,见着仇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把李纳的数十残兵杀得七零八落。王升、赵勃不敢恋战,护住李纳掉头而走。陈开山哑着声音喊道:“休要走脱了仇家!”众乡民跟着高喊起来,死死地追在李纳身后。
追出数里,涧石说道:“王献忠大军即刻杀到,我们不可恋战。”陈开山一心为妻儿和死去的乡党报仇,盛怒之际,如何听得见旁人的话?他连催战马,跃到队伍最前面,与李纳相去咫尺。王升、赵勃两边夹击,险些将他挑下马来。
陈开山略略收敛,命乡民射他们的战马。一时之间,箭如雨下,泽潞军马哀鸿遍野。王升、赵勃刀枪抡转,将来箭挡下。荒原之上,土地稀松,马蹄落地不稳,数名引弓射箭的乡民摔下马来,伤得不轻。
又追赶五里,依然擒不到李纳。陈开山气急,没命追赶。涧石发力跟上,苦劝陈开山,他愈发倔强,执意不听。
忽然,前方传来轰鸣之声,似是滚滚惊雷从地底响起。涧石大惊,喝道:“王献忠大军已到,我们快撤!”陈开山不信,仍旧在前面追个不停,追出百步,终于看到前方山脊下旌旗飞扬,黑压压的人头连接成片,看不到边际。他终于相信涧石所说是真,急忙勒住战马,向后招手,哑着嗓子传令:“别追了,快撤!别追了,快……”
陈开山后面那个“撤”字尚未出口,陡然身子发僵、双眼发直,喉咙里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他的胸脯已被一支长长的羽箭射穿。这一瞬间,一生的记忆从脑海穿过,捕捉不住,他只得转眼看看涧石,然后轰的一声,从马上倒下,就此与世长辞。
涧石来不及悲伤,冲到阵前,发声狂吼,命令撤退。偶耕、牧笛目睹陈开山之死,不胜惨痛,却又无可奈何。偶耕想起陈开山托他保全三百乡党性命,于是跟着涧石大喊:“不要追了,快快撤回来!”这一发喊,略略恢复的真气又消耗一空。
昆仑奴、槐犁跟在阵尾,并未看清陈开山已死,听到偶耕喊话,便从地上捡起战死兵士遗落的头盔、刀剑,敲得叮叮咣咣乱响,随声喊道:“快撤,快撤!”
三百乡民这才从愤怒之中苏醒过来,看清前方形势,听清后面传来的号令,立即停下脚步,向后撤退。几位乡民将陈开山的尸身扛了回来,昆仑奴、槐犁见了,放声大哭,众乡民皆悲啼不已。
然而大军当前,岂容他们悲戚流连?涧石拔出宝剑,愤然传令:“速速逃回浐水岸边,准备渡河往东。”众乡民也知情势万分危急,只得含悲忍泪,扛着陈开山尸身急急向东逃跑。
尚未逃出数十步,身后传来两声惨叫。涧石、偶耕、牧笛放慢速度落在队尾,回头看时,见李纳身边只剩下两匹空马,而王升、赵勃僵卧在马蹄一侧,早已身首异处。
李纳对面相去不到十步的地方,两员将领威风凛凛,立于前军阵前,兵刃上血痕未干。天色已明,涧石看得清楚,那二人便是并蒂将军。涧石料定,并蒂将军身后的大军,便是射生手与吐蕃兵集结而成,他们弓弩强劲、射程极远,陈开山必是死于他们之手,而自己若不尽快远远撤离,难免死于他们箭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