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看见李纳被并蒂将军生擒过去,竟生起怜悯之心,问道:“我们救是不救?”涧石横他一眼,更不答话,拍马就走。牧笛说道:“救他作甚?还不快逃!”她在骅骝马肩颈上拍了一下,骅骝马三两步便跟上三百乡民。
西面卷地而来的,正是王献忠率领的三千军马。并蒂将军受了丰王之命,做了先锋大将,一来杀敌建功,二来监视王献忠,若有不轨,当即斩除。并蒂将军将李纳提回本阵,王献忠下令将其收押,又命并蒂将军追击前方军队,务求首胜。并蒂将军领命,两马并行于阵列之首,带领大兵,浩浩荡荡追赶三百乡民。
三百乡民逃回浐水西岸。涧石立在岸边,冲对岸的军营高声喊道:“李纳已被敌军生擒,吐蕃兵马去而复返,请你们发兵渡河,破虏卫国。”李抱玉听到呼声,懒洋洋走出营帐,非但不过河支援,反倒下令放箭。涧石无法,只得带着乡民沿着浐水向北逃窜。
王献忠的三千兵马接踵而至,与李抱玉的军马隔河相望,两军各自据河为守,只在岸上放箭,并不渡河拼杀。
涧石领着三百乡民往北逃了十里,见并蒂将军不再追赶,这才舒了一口气,决定稍作休息。
众人围到陈开山尸身旁边,见他神情安祥,似在临死之时将人世看破。三百乡民一时哀声大举,涧石、偶耕等五人想起他平日音容,也涕泣涟涟。恸哭过后,众人因陋就简将他葬在浐水西岸,坟茔面朝渭南,以示望乡之意。
众人留连一日,不忍离去。翌日,涧石早早起来,伫立浐水边,望着浑浊的河水出神。偶耕、牧笛和昆仑奴、槐犁也走了过来,问他如何打算。涧石愁锁双眉,说道:“屿蘅被南浦云劫去,而南浦云在王献忠军中。如今王献忠就在身后,我若就此逃离,屿蘅怎么办?可即便我去找王献忠,搭上性命恐也无济于事。”
牧笛低下头来,喃喃说道:“我们一路西来,为的也是追及王献忠,解救我的父亲。可是他手下兵马成千上万,我们却势单力孤。”槐犁说道:“怕他作甚?我们也有三百多人。横竖是一死,与他们拼了便是。”涧石叹道:“李抱玉龟缩于浐水东岸,单凭三百乡民,如何与王献忠抗衡?”牧笛又道:“我们与王献忠乃是私仇,怎可让众乡党为我们送命?”
五人商议良久,计无所出。三百乡民早起集结,一同来到河边。众人目光相接,已饱含同仇敌忾、出生入死的情谊。牧笛轻轻对偶耕说道:“陈大伯曾有托付,叫你带他们回家乡。”偶耕听罢,局促起来,说道:“只怕我难当重任,辜负了陈大伯生前所托。况且,我若带他们回乡,节……节帅怎么办?”
正在犹豫不决,三个乡民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道:“他……他们似乎追过来了!”涧石、偶耕大惊,一口气奔到高丘之上,向南遥望,见南边尘沙飞扬、云垂风急,似是行军之象。涧石万分惆怅,说道:“我们只有三百人,救不回侯大人和屿蘅的。”偶耕暗自运气,然而真气依然亏虚,自知无能为力,唯有望着浐水浩叹。
二人下得高丘,牧笛便问情况。偶耕愁锁双眉,说不出话来,牧笛见他神情,便知分晓,因此不再追问。涧石率先上马,朗声说道:“今日还要劳累乡亲们,我们继续往北撤离。”众人闻命,有的跨上战马、有的背起行装,依旧循着浐水往北行走。
行过一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并蒂将军未曾追来,可是众人的干粮消耗殆尽。乡民思念陈开山,不免又传出哀声。
涧石知道乡民们走得累了,因命原地驻扎,权且休整。昆仑奴、槐犁来到身旁,问他该去往何方。涧石思绪万端:既念念不忘搭救屿蘅,又万般无奈兵少力弱,更想起兵燹四起,各方都有方镇的军队,他们名为起兵勤王,实则矛盾重重、互相倾轧。思来想去,又为这飘零无着的三百乡民忧虑起来。
昆仑奴见涧石神色甚是难看,便邀着槐犁去找偶耕、牧笛,说是粮食将尽,去四野打些猎物回来充饥。
牧笛挂念她的父亲,却又怕偶耕担心自己忧思伤身,于是说道:“我还没见识过你打猎的本领,不如带我去吧。”偶耕举目而望,见周围是无际的荒原,荒草漫天、黄土满地,满地里不过是稀稀疏疏几棵松树,心道:“兵燹过处,草木凋零,哪有多少猎物?但为她排解愁绪,却也不赖。”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点头应允。
四个人,三匹马,挎上弓箭、带上刀剑,离了三百乡民,潜入荒野。行过多时,无非黄土衰草,浩漫无际。昆仑奴、槐犁意兴索然,意欲回转,忽听牧笛尖声叫道:“那不是一支山羊吗?”槐犁眼尖,果见荒草掩蔽之下,有一支灰蒙蒙的山羊,便叫昆仑奴一起看。
山羊受惊,发足狂奔。偶耕催动骅骝马,急急追赶。山羊体轻,骅骝马虽快,每每将要追及,却被山羊一个掉头甩在身后。偶耕便叫牧笛抓紧缰绳,自己腾出双手,引弓搭箭。箭矢疾飞而出,正要射中,草丛中却有一道黑影掠过,啪的一声,黑影与箭矢相撞,山羊逃之夭夭。
那道黑影原来是另一支箭矢。那道箭矢后发而先至,射箭之人射术既精,膂力也当过人。偶耕大吃一惊,循着草丛向远处望,却见一处草窠之下,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将身上茅草尽皆除去,现出鲜亮的铠甲,随后一声响哨,山坡下一匹战马奔驰而至。那人翻身上马,快步逼近,指着偶耕喝道:“老子在此守了半日,才等到这只山羊。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人,敢从老子手里抢羊肉?”
偶耕待要作答,那人却极为蛮横,递出手中长矛直刺过来。偶耕大惊,拨动骅骝马,骅骝马蹄子一扬,已跃开一丈有余。那人扑了个空,见偶耕骑的是骏马、身上又会些功夫,便问:“好小子,你是何人属下,现在何处当差?”
偶耕调转马头,与之相对,尚未答言,昆仑奴却从旁说道:“休以为穿一副铠甲就能吓唬我们。我们身后有三百精兵,老子只消弹弹指头,大军赶到,便将你踩作肉泥。”
那人听罢,阴鸷一笑,用手指撮起嘴唇,连发三个响哨。哨声尖利,直刺云天。哨声落下,那人背后的山峰之外,陡然鼓声大振、喊声大作。偶耕、牧笛抬头看时,只见大队军马从山峰两侧冲杀下来。
偶耕四人逃窜不及,已被敌军团团围住。敌军人数甚众,两千不足,一千有余。适才对话之人没入军阵之中,对面正中央却立起一杆纛旗,旗上金丝银线绣了光灿灿一个“李”字,纛旗两边各支起一面大旗,左边绣的是“缁青”,右面绣的是“平卢”。纛旗之下,走出一匹骏马,马身上金披银饰,镶以宝钻。雕鞍之上端坐一人,高鼻隆准、身形粗壮,金盔金甲,腰中丝绦也是金线绣成。
此人乃是李正己,原名李怀玉,侯希逸的姑表兄弟,李纳的父亲,牧笛的表舅。正是此人,将侯希逸赶出青州,自己褫夺了节度使之位。
牧笛从金光闪闪之下认出他来,忽又想起长安侯府惨状,两相对照,悲慨交织,几乎晕了过去。偶耕将她扶住,她重新坐直,向前戟指,厉声质问:“李怀玉,你还认得我吗?”
李怀玉的新名字是李正己,这个名字乃是受了朝廷的颁赐,他视之极珍,早已将旧名字弃之如敝履。如今有人直呼旧名,李正己怎不恚怒?定睛一看,认出对面女子正是牧笛,不禁由怒转喜——他已经知道,侯希逸父女得罪了权倾朝野的骆奉先,若将她擒了献给骆大人,岂不是一件美事?想到此处,二话不说,传下军令,将面前四人一同拿下。
四人被重重绑缚,押到大纛之下。李正己见到牧笛,毫无亲情可言,恶狠狠问道:“你父亲现在何处?”牧笛被按在地上,怒冲冲望着他,啐了一口,一言不发。
李正己在缁青平卢模仿侯希逸旧制,自己也招募了麾下“十将”。适才因山羊与偶耕、昆仑奴冲突之人,便是十将之一。那人凑近李正己,说道:“他们背后还有三百精兵,侯希逸说不定就在军队之中。”
李正己大喜,又问三百兵马现在何处。牧笛对李正己父子怨恨极深,依旧怒目而视。那名十将又进言:“女子哪知军中之事?倒是那个黝黑的奴才口齿伶俐,定能吐露实情。”李正己便命他去盘问昆仑奴。
那人走近昆仑奴,昆仑奴嚷道:“老子绝不泄露军机!”那人毫不留情,一支匕首插在昆仑奴的肩头,昆仑奴痛得浑身乱颤、满眼泪花,再也硬扛不起,仰起头来咧嘴喊道:“他们在西南方十里左右——涧石兄弟、渭南乡党,我对不住你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