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耕听涧石一番高谈阔论,不明就里,便与牧笛耳语,问涧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牧笛低声道:“他是要借李正己之手,击毙王献忠,以期救回屿蘅。”偶耕道:“这样一来,我们也有机会救回节帅了?”牧笛低头不语。
槐犁耳朵灵敏,便问:“这也是节帅,那也是节帅,这样一来,到底救回哪个节帅?”昆仑奴低声道:“自然是牧笛的爹爹侯大人了。”
他们窃窃私语,涧石早已代拟好了书信。李正己仍安排那三名十将,携带书信去王献忠营中说和。又命一队兵士,悄无声息去西面高原上挖掘地道。夜交四更,地道挖成,兵士回营复命。
送信的三名十将安然回转,仍带回一纸信笺,歪歪斜斜的是王献忠的字迹。王献忠只愿辅佐丰王相机而动,不愿得罪了远在缁青的李正己,因此欣然答允,决定按照约定赴会。李正己大喜。
夜幕撤去,晨光开启。已是入冬时节,天上虽有几抹阳光,但是难敌西风凛冽、黄土飞扬。李正己撤去戎装,换上礼服,准备登原赴会。临近日午,忽然心念一转,忖道:“我们有武备,王献忠难道就没有武备?一招不慎,吾儿命丧人手,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埋葬异乡。”
李正己盘算再三,召来涧石、偶耕等五人,叫他们带上自己的五名侍卫,代替他登原赴会。涧石猜透他的心思,并不抗拒。
李正己又问十将何在,早有人回话:“十将连夜登原,在地道之中埋伏,只待号令一起,便在高原上杀了王献忠。”李正己又替下礼服、换上甲胄,传令众兵士列成阵势,随时待命。
涧石在前,偶耕、牧笛、昆仑奴、槐犁在中,五名青州侍卫在后,迎着西风,登上高原。槐犁手足凄冷,边走边跺脚,牙齿打颤道:“这等天气,冻杀人也。”昆仑奴奚落道:“才刚入冬,冷天还在后头呢。”
高原之上,早有青州兵搭起帐幔,摆上桌椅,作为会客之所。帐幔后头,便是新挖的洞穴,十将披甲持刀,静候于内。涧石坐于帐幕之下,仰观日晷,判断时辰。太阳偏偏没入云层之中,天色转沉,有欲雨之象,西风吹得更为劲急了。
天色阴沉,冬风肃杀。涧石站在高原上,俯视李正己、王献忠双方军队。两支军马相去并不甚远,却被几道山梁阻断,四面黄土飞扬,大地一片苍莽。涧石突发奇想:若能将这数千兵马收归己有,救回屿蘅不在话下,便雄踞浐水、逐鹿中原又有何难?
槐犁冻得发抖,瑟瑟问道:“今日之会,定要宰了王献忠那只老狗吗?”涧石反问:“怎么,你怕了不成?”槐犁挺起胸脯,从袖中掏出匕首,诡异笑道:“我非但不怕,而且要助你一臂之力。”话未说完,鼻涕已经流了一长串,在风中上下飘飞。
时近正午,西南方有人登临高原,那是王献忠的人应约赴会。行至近处,看清来者足有十人,清一色穿的是军中礼服。当头两人手持华盖,将主将面容遮掩。牧笛细看华盖之下,一前一后有两人行走,一个步履稳健,显然是一名悍将;一个却有几分袅娜,似是女子。她甚觉怪异,轻轻扯起偶耕的袖子。
涧石领着众人到帘幕外迎接。西南方那队人登上高原,与涧石一行相会。华盖撤去,华盖下的两个人立即显露真容——这十人之中,哪有什么王献忠,当头二人竟是并蒂将军张涧雨和许月邻。原来,王献忠也疑高原之会有诈,他命张涧雨冒充自己登原赴会,许月邻紧随其后,伺机而动。
并蒂将军艺高人胆大,何惧对方耍弄伎俩?于是双双穿上礼服,阔步登上高原。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山顶之上,等候他们的不是缁青平卢节度使抑或其麾下猛将,居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令他们恨之入骨的叔伯兄弟陆涧石。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许月邻先是一阵惊诧,惊诧过后,胸中怒火喷薄,一见面二话不说,已将藏在袖中的利剑拔出。
席间杀人的计划落空,涧石也是一番惊愕。他本想问一问王献忠为何不来,咽喉早有一股浓痰卡住,原来是被涧雨一只手掐住。涧雨将涧石举到半空,指望将他活活掐死。
这一场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偶耕抢步而出,喝命涧雨住手。许月邻短剑戟指,圆瞪双目,厉声呼喝,逼他们退后三步。跟随涧石一同登原的五个青州兵士,见对方十人袖中、靴中藏的匕首、暗器均已拔出,瞬间呆若木鸡,逡巡不敢向前。
高原上一场杀机四伏的会盟如期而至,只是主角换成了陆涧石和张涧雨。涧石双足离地,一时喘不过气来,耳边只听见许月邻在不停诅咒:“今日定要你化为厉鬼!”
昆仑奴见涧石白眼上翻、性命危急,豁出性命,在旁边吼道:“你还是人么?他是你兄弟,你却要掐死他?”涧雨斜了一眼,根本不为所动。
牧笛看着张涧雨狰狞面孔,甚觉可怖,顿时不寒而栗。她抓紧偶耕,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是两军会盟之处,绝非仇杀火并之所。并蒂将军如此罔顾军中礼节,也太给丰王丢脸了。”昆仑奴随声附和:“没见过大场面的恶狗,太丢丰王李珙的脸面!”
并蒂将军听罢,甚觉有理:“今日原是两军会盟,怎么糊里糊涂动起手来?李正己的儿子在我们手中,却敢当面耍弄这等手段,也太过藐视王将军了。”张涧雨手指略松,昆仑奴冲他啐了一口,浓痰之中夹杂腥臭,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涧雨将满腔恚怒迁在昆仑奴身上,扬起手来就是一耳光,打掉他一颗门牙。涧石从他手头回落,摔在地上,大口呼气,咳喘不已。偶耕见张涧雨如此凶狠无情,眼中透出怒火。他对并蒂将军的张牙舞爪浑然不顾,硬将涧石从许月邻的剑下扶了回来。
涧石喘息匀停,这才说出话来:“雨哥对我究竟有多大仇恨,两军阵前,我们讲和也不成吗?”涧雨衣袖一抖,短匕露出,冷森森说道:“你已开罪王爷,王爷恨你入骨。我可以饶你不死,但王爷难容你多活一日。”许月邻唯恐夫君心软,说道:“他欺你我二人太甚,今日绝不能饶他!”
涧石一声叹息,说道:“我得罪了哥哥嫂嫂,你们自然难以容我。只是今日我奉了缁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己的差使,来此会盟。两军交战不斩使者,你却杀不得我。”
涧雨大笑,说道:“你不过是一个游民浪子,杀你如同杀蝼蚁一般,你休拿李正己来吓唬我。即便你真是他麾下的散将,我杀你一样容易,”说到此处,忽然转过头来,逼视涧石,“我妹妹现在何处?你速速告知,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提及小雨,涧石心头一懔,凄然几欲泪下。涧雨见状,只道是小雨已死,撤起短匕在手,便要上前索命。孰料涧石一下子变得异常镇定,上前一步,延颈以待,冷冷说道:“看来你一心置我于死地,我又何必贪生?小雨妹妹被我弄丢了,我对不起她,你只管杀我吧。”
涧石语声极低,但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和超脱——在他心中,死并不可怕,唯有一死,才能消除他的弥天罪恶和无穷痛苦。涧雨见他如此异样,递出的短匕忽然收住,另一只手却紧紧攥起拳头,恨不得将他锤作肉泥。许月邻在后面催促:“还等什么,杀了他!”
昆仑奴站在一边,双手捂着口,鲜血兀自流了出来。他见并蒂将军如此猖狂,越发气愤,说道:“这一对夫妇,真是二郎神配上了母夜叉。”许月邻听在耳里,气在心头,提剑便要来行凶。涧石拦在前面,高声说道:“你们要逞强行凶,今日原也不难。只是受人之托,需不辱使命。我们先进帐去商讨公事,商定盟约之后,再报私仇也不迟。”
许月邻见他说得严肃,竟无言相对,转面看看涧雨。涧雨道:“那就先办公事,再报私仇,给你一个彻彻底底的交代!”涧石硬生生施了个礼,让涧雨先行。涧雨毫不客气,领着兵士,持刀带械跨入帐幕之内,与许月邻择了主位坐定。
帷帐之内,冬风凛冽,杀气腾腾。昆仑奴抱起酒坛,为众人倒酒,行起主人之礼。张涧雨目空一切,轻蔑而笑,捻起瓷碗正要呷酒,被许月邻一把按住手肘。许月邻急使眼色,示意他提防酒中有毒。张涧雨如梦初醒,将酒碗砸在地上,斜眼看着涧石,喝道:“有话早说,何须备酒?”
张涧雨有酒不喝,本在涧石意料之中,却大出昆仑奴意料之外。其实他早在瓷碗里涂了一层蒙汗药,倒酒入碗,将药化开,方才进帐献与并蒂将军。他恨极了并蒂将军的蛮横行样,期待将他二人麻翻,虽不杀死他们,也该捆住了鞭抽棍打一顿,然后扔在半山坡上吹一夜冬风。可是,这二人太过机警,不肯就范,令昆仑奴计划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