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月邻一直盯着昆仑奴,从他眉眼里看出他的心思,当即站起,隔案叫骂。坐在对面的偶耕,却早已饮干一碗,起身喝道:“此酒我喝得,你们如何喝不得?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股热气蒸腾而起,涧石再次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也将碗砸在地上。他不胜酒力,胸膛里烧起一团怒火,拍案而起,指着涧雨说道:“小雨妹妹下落不明,我委实罪责难逃。然而你这般咄咄相逼,更将兄弟之情置于何处?”
涧雨大怒,一脚踢翻身前桌案,厉声道:“我妹妹下落不明,你不去寻找,带着三百乌合之众来到浐水以西,却是为何?”涧石也是怒气难抑,将桌案拍得地动山摇,答道:“若不是丰王倒行逆施,若不是逍遥谷的南浦云助纣为虐,若不是你认贼作父,我等焉能至此,小雨妹妹又怎会下落不明?”
涧石口里说着小雨,脑子里却布满屿蘅的影子,因此愈发想知道她的安危,于是追问:“南浦云在不在王献忠军中?若是不在,莫不是跟随在丰王左右?”
涧雨被他这么一问,自己倒懵了,半晌说不上话来,骂了一声:“杂种!”
涧石虽然微醺,耳朵却格外灵敏,对“杂种”这个词格外排拒。他望着涧雨,正声道:“我父亲与你父亲乃是八拜之交,你与我也是一个院子里长大。今日两军会盟,倒请你说清楚,我如何便是杂种?”
涧雨见问,一手抄起短匕,正待一击致命,却突然迟疑,招式凝住,短匕横在半空。许月邻从旁说道:“休与他说那些家常琐事。问清楚缁青平卢节度使为何而来、所谋何事,再杀了他!”
昆仑奴口中余血未尽,脑子里却在盘算:“并蒂将军果然油盐不进,一心只要杀人。我方不是对手,不可硬拼,只可智取。今日不麻翻你们,显不出老子手段。”
昆仑奴拿定主意,当即堆出笑脸,满场说和,又将地上的碎瓦片拾掇起来,带出帐幕之外。等他再进帐幕之时,手中又多了几个瓷碗,一一摆在地上,将酒倒满。他将众人的酒全都替下,将新斟的烈酒一一端上,而并蒂将军面前的酒,仍是化开了蒙汗药的毒酒——他故技重施,在给并蒂将军的两只碗里撒上蒙汗药,倒酒时用身子挡住瓷碗,手法又快,无人看得清楚。
酒已上齐,昆仑奴抱起酒坛,先向并蒂将军来的八名射生手敬了一圈,一来表示坦诚,二来表示酒中无毒。一连八口酒下去,昆仑奴面红耳赤、脚步蹒跚,剩余的酒在坛子里乱响。他晃晃悠悠来到许月邻跟前,请她共饮。许月邻嫌他腌臜龌龊,说道:“我才不像黑骡子一样,饮这肮脏泥淖。”
昆仑奴已然微醉,心中却甚是明白,怎受得一个女流之辈当面侮辱?他一口酒吐在许月邻桌案前,说道:“老子吐一口烈酒,也好祓除眼前的邪祟!”
此语一出,许月邻再难抑制心中怒火,一脚跺碎桌案,不偏不倚踢在昆仑奴前胸。昆仑奴连人带着酒坛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酒坛先落地,肋骨压在酒坛上,两者相挤压,顿时一声脆响,肋骨折断,酒坛碎裂。坛中烈酒洒落一地,被冬风一吹,满原尽是异香。
昆仑奴尚未感到疼痛,帐幕内的地面却震颤起来。陡然间,靠近主桌的一处黄土下陷,列开簸箕大的一个洞口,十个壮硕的身影从洞中一跃而出,刀光闪闪、剑气灼灼,一齐砍向并蒂将军。
昨夜,李正己安排十将潜藏于隧道之中,他们商议停妥:时机一到,李正己便会摔碎酒坛作为号令,号令一响,十将便一涌而出击杀王献忠。
十将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瞬间便将敌方八名射生手砍倒在地。可并蒂将军绝非池中之物。他们一个持短匕、一个持短剑,已将冷不丁杀出来的十将分拨在两旁。
昆仑奴倒地哀嚎,槐犁恐他被人误伤,急忙将他拖到一边。昆仑奴叹道:“老子大计将成,却是功亏一篑,悔不该喝了那八口驴尿!”
偶耕护着牧笛逃出帐幕。偶耕猛然回头,见涧石也在一旁,离奇的是,涧石脸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惨白,如同中了魔怔一般。
确实,涧石正在进行最艰难的思考:“究竟是该及时止住这场争斗,还是该趁乱杀了并蒂将军?杀了他们,王献忠便少了得力的先锋大将。只要李正己率军冲杀,便能操定胜券,多半还能擒住南浦云、救回屿蘅。雨哥夫妇对我已毫无情义可言,甚至恨不得将我乱刀砍死,我又何须对他们顾惜旧情?可是他二人武艺高强,青州十将未必能敌,今日如若失手,我便要葬身叔伯兄弟之手,屿蘅更是无人搭救了。”
正在思索,耳边一声惨叫,原来是涧雨短匕斜掠,割断一名十将的咽喉。涧雨不等他尸身倒地,已从他手中夺过宝剑,掷与许月邻。许月邻正与人酣斗,耳闻风声,顺手接过剑柄,当空一捺,剑刃便贯入另一十将的胸脯。那人口吐鲜血,轰然倒地,再无动静。
剩余八名十将,见敌将先得手,个个又惊又怒,一齐发奋抢上,将并蒂将军围在垓心。张涧雨匕首虽短,但膂力甚沉,且招数又狠,令对手无机可乘,自己反而屡屡使出杀招。许月邻得了宝剑,如虎添翼,面对十将,毫无惧色,剑锋随她手腕横斜翻转,剑光闪闪,如同天降瑞雪。相斗甚久,八名十将身上都是热气腾腾,而并蒂将军手中的短匕、长剑搅动冬风、凝结霜露,愈发寒气逼人。
昆仑奴伏在地上,忍住剧痛,对涧石、偶耕说道:“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涧石被他提醒,咬紧牙关,正待出手,偶耕拉住他,说道:“他虽在王府供事,却与我们一样是零落之人,何况与你有亲,你下得去手吗?”
牧笛伏在偶耕耳边说道:“我们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们,尤其饶不了涧石兄弟。”偶耕道:“他们未必如此无情。”槐犁大为不屑,对牧笛、涧石说道:“休听耕哥的,婆婆妈妈的,就是个婆姨。赶紧下手才是正理。”
涧石拔出袖中短剑,觑准了涧雨背后破绽,正待刺出,耳边又是两声惨叫。就是那一瞬间,涧雨、月邻双双得手,斩杀两名敌将。转眼间,十将只剩六人,一时威风不再,六人怒气褪却、惧意浮现,俱各采取守势,先保住性命,再图进攻杀敌。
并蒂将军见敌人士气转颓,更是振奋,短匕、长剑凌厉进攻,招招致命。涧石站立一旁,等候涧雨再露破绽,可偏偏又是两声惨叫,又有二人倒地,一人当场毙命,一人被斩断右足,一时血染高原,晕厥过去。
十将只剩四人,自知不敌,卖个破绽,使出轻功跃出帐幕,急匆匆逃下原去。并蒂将军并不追赶。杀几个功夫平平的外乡人,对于并蒂将军而言,早已提不起兴趣来。他们有更大的冤仇要去结,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去办。
涧雨一抬脚,跨出一丈远,来到涧石身旁。涧石未及反应,胸口已吃了他一脚,身子斜着飞出,摔在黄土地上。待要起身,胸口已被人踩住,如同压在泰山底下。踩住他的人是张涧雨,手中短匕逼近涧石,刃尖的鲜血一点点滴在他脸上,血中还带有人体的余温。
许月邻跟了上来,催他速速下手。涧雨俯下身去,左手扒开涧石的衣襟,让他的心窝袒露出来。他俯视着涧石,匕首对准他的心窝,冷冷说道:“你适才说得好,我父亲与你父亲乃是八拜之交。可是你父亲处心积虑、收买人心,架空我父亲在紫帐山的地位。我走之后,你父亲奸计不成,便鼓动众人与我父亲火并,将他杀死后埋在乱坟岗中。你这杂种,我今日杀你,一是代父报仇,二是为妹妹雪恨!”
偶耕见张涧雨凶光外露,奋不顾身扑了出来,却被他横起一肘挡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偶耕未及起身,兀自喊道:“他是你兄弟,你怎能杀他?”张涧雨横了一眼,说道:“你是没了武功的废人,一样活不过今日!”
牧笛待要上去理论,昆仑奴暗地伸出手来将她扯住,低声说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顺从些,说不定还能活着。”可是牧笛打定主意,要与偶耕同生共死,听不进去昆仑奴的话。她执意要上前争辩,却被槐犁保住双腿,行动不得。
情势万分凶险,冬风透骨凄冷。许月邻急不可待想看到陆涧石血尽而亡。而这时,令每个人意想不到的是,槐犁站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匕首,眼珠里渗着怒火,直勾勾望着张涧雨说道:“你杀他之前,我可以先刺瞎他的双眼吗?”
并蒂将军大感诧异,想听他说下去。偶耕、牧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喊道:“槐犁,你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