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觉得言之在理,议论起来。偶耕急了,冲他们喊道:“牧笛说得极是,你们快走吧。路上若真遇上敌军,你说我是都播将军义弟,他讲义气,决不为难你们。”
射生手听罢号令,躁动起来,转身欲去。众乡民顾念情义,与偶耕互道珍重。射生手催乡民快走,乡民却要叙尽情义后再行壮别。
偏在此时,营门外马蹄得得、喊声震天,原来是任敷带一支兵马回营。他日夕索战,敌军坚守不出,麾下士兵难免疲敝、大意。李抱玉趁此机会,突然杀出,击杀回纥军两百有余。
任敷虽是少年,却也是驰名西北的悍将,挺枪出马,挑落数员敌将,稳住阵脚。李抱玉不敢再战,连忙缩回营去,坚守阵地。任敷攻不进去,而士气愈发低落,无奈之下,只得安排一支军马坚守阵地,自己领着其余兵马返回营寨权且休整。
任敷率军回营,偶耕、牧笛连同百余兵士立即被围,双方剑拔弩张。任敷心中暗骂:“大哥没有半点带兵之才,他做副将,屡次坏我军中大事。此番出营迎战马璘,居然不留一兵一卒守营,致使这一百敌兵偷入营中。若叫他们烧了粮草辎重,我军岂不是不攻自破?”又想起尚悉东赞已然退走,自己实际是孤悬于外,情势不可不谓凶险,顿时心悸,背心渗出冷汗。
偶耕站在地上,看着对面这位骑着白马,银盔、银甲、银枪,浑身光辉灼灼的英俊少年,认出他便是自己的三弟任敷。他一时喜不自胜、忘乎所以,拍手叫道:“三……”
“弟”字尚未出口,偶耕便咽了回去。任敷身边偏将掣起劲弩,扬手就是一箭。这一箭并未对准他的身上要害,而是射向他的脚下,是在提示他:已经被围,除了低头降顺哀乞性命之外,不得别有图谋,否则死在当场。
任敷连日征战,已记不起偶耕。他银枪戟指,厉声喝骂:“无耻匹夫!趁我军不备,敢来偷营。速速弃械投降,饶你个全尸!”
牧笛紧紧拽着骅骝马的绳索,在一边暗暗思忖:这任敷比张涧雨更不讲情面,张涧雨好歹认得涧石兄弟,他却是连偶耕名字都叫不出来。忽又转念想道:“他与偶耕才见了几回面?名义上是兄弟,实际没什么交情。我们只怕今日在劫难逃。”
偶耕被那一箭所慑,不敢再手舞足蹈,垂手说道:“三弟,我是偶耕啊。”
任敷斜了一眼,想起他来,非但不笑脸相迎,反倒火上浇油,大喝一声:“拿下!”早有两列刀斧手,抢上前去,要将偶耕就地斩首。
一百乡民眼看偶耕被擒,打算揭竿而起,与回纥兵拼个你死我活。正待发难,却听一声清啸,震得人耳聋目眩。原来是骅骝马撞开牧笛,前蹿后纵,将押住偶耕的刀斧手踢死在地。
一时之间,血溅军营。在场之人无不惊骇异常,就连任敷胯下白马见了,也躁动不安。
骅骝马低下头来,在偶耕脸上舔舐两口。偶耕大受感激,却也大为震恐,一把拽过缰绳,严防它再踢死旁人,又转过面去,望着任敷,眼神似在祈求他饶恕骅骝马伤人的罪过。
任敷握紧银枪,提防再有什么变故,复又怒火上撞,喝道:“若再不受降,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偶耕看着自己的结义兄弟,眼中充满愧疚,也充满期待,可是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硬生生的军令。五十射生手虽然装备精良,但是投降倒戈已是家常便饭,再次丢弃兵械、解下盔甲,跪地投降。一百乡民却是心有不甘,眼睛齐刷刷盯着偶耕,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同敌军殊死一搏。
偶耕心中失落,顺下眼睛,对乡民说道:“你们也放下武器,投降了吧。他日在战场上见着唐军,却不可与他们作战。”回纥军中一人怒道:“既已投降,吃我们的粮米,却不愿杀唐朝兵马,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偶耕面对质问,讷于回答,牧笛抢着说道:“若不许投降,我们一百壮士,杀你两百回纥也是绰绰有余。”
此语一出,满营议论纷纷。任敷大手一扬,止住喧嚣,似乎就要动手。偶耕见这位兄弟毫无情义可言,向乡民疾呼,近乎哀告:“投降吧。有我大哥在此,能保你们不死。”
众乡民无奈,只得原地投降,回纥军队收走他们的兵械、铠甲,又要来收缴骅骝马。骅骝马一声怒吼,震彻云霄,回纥兵立即退避,不敢再来冒犯。
任敷又命唐兵下跪。射生手一听,纷纷跪倒,可一百乡民昂首挺立,宁死不跪。刀斧手不敢动偶耕、牧笛,却敢在乡民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拽出一名乡民,要拿他开刀。
偶耕终于忍不住满腔愤怒,指着任敷吼道:“我们三人结成兄弟,今日相见,何必苦苦相逼?我今日即便跪你,便真的臣服于你吗?”
可是任敷充耳不闻。那名乡民虽然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仰天大笑一声,说道:“陈里正,俺随你来也!”顿时鲜血飞溅,刀斧手的鬼头刀重重落下,将他人头斩落。
牧笛虽也经历过战阵,经历过生离死别,但见此情景,吓得几欲昏阙。她微微睁眼,却见偶耕不在身边。他,他哪里去了?
偶耕目睹惨状,在牧笛闭眼的那一瞬,心中悲恨交织、满腹愧疚,一时五内崩催、肝肠寸断,丹田上热气蒸腾,满身筋络膨胀欲裂。他体内一股真气乱冲乱撞,不觉冲开任督二脉上的两处要穴,身上陡然来了一股神力,因此步履轻健,一步便是一丈远。
可是偶耕迈出这一步之后,心中犹疑起来:自己迈出这一步,不知道是出于悲痛要伏尸恸哭,还是出于愤怒要去与刀斧手拼命。他这一步毕竟气势如虹,刀斧手吓个不轻,几十斤重的鬼头刀顺手抡了过来。
偶耕避之不及,仓促间举手格挡,只听咯啷两声,火光乱闪,两把鬼头刀一齐折断,偶耕的双臂居然安然无恙。刀斧手大吃一惊,急忙后撤。偶耕虽在盛怒之际,却不愿蛮横杀人,因此并不追赶,而是站稳脚步。也正是这瞬间的停顿,他体内之气陡然消散,身上半点力气也无,一个趔趄半跪下去,嘴角渗出血痕。
任敷终于想起了偶耕,想起自己曾与他在汾水之上并肩作战,尤其没有忘记他对仆固怀恩的建议:此人若不来降,必须除之,否则将来与我军为敌,遗患无穷。他与偶耕算得上是各为其主,这等祸患,当时未除,今日务必除却。他见偶耕伏在地上,气息紊乱,似乎受了极大的内伤,再不下手更待何时?
任敷半点也不犹豫,立即下令:“就地格杀,勿留后患!”
刀斧手换了长枪在手,再次挺出,直刺偶耕。偶耕眼见枪尖直挺挺刺来,始终弄不明白,任敷为何要杀自己?思之不得,空觉迷惘,本无意抵抗,猛然想起牧笛同处险境。自己若是这样死了,牧笛怎会有好下场!他不敢多想,竭尽全力从地上挣起,一连躲过三枪。
一百乡民哪里忍得这等屈辱?齐声吼道:“与他们拼了!”一群大胆的乡民瞬间热血沸腾,一拥而上,与刀斧手肉搏。
偶耕见又有数人毙命,急忙奔到牧笛身边,一面推她上马,一面说道:“你和骅骝马尽力逃走,我要和乡民同生共死。”牧笛大声说道:“我们是并蒂将军,起过誓要患难与共。你死了,我还逃个什么?”任敷指着二人,喝道:“你们谁都走不了!”
一百乡民虽说人少,但是个个舍生忘死、以一敌二,令本已疲累不堪的回纥军十分胆寒。双方正在肉搏,营门外传来嘈杂之声,车轮滚滚、人吼马嘶,震惊天宇。任敷大惊,不知又是哪路兵马杀到,忙传将令,停止与唐朝民兵的厮杀,而是列成阵势,准备杀出营门,迎战上门之敌。
但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营门外扑面而来的军马,不是唐兵杀到,而是都播贺率领残兵狼狈逃回。他在战场上与马璘、孙志直照过面,二话不说,大战一场,占据上风。见敌兵败走,都播贺岂肯罢休,一口气追进了凤翔城。
马璘、孙志直回到城中,分作两路兜了过来,杀得都播贺手足无措。回纥军一茬一茬倒在街道上。都播贺只知道自己杀了不少敌兵,不知道数倍、十倍的回纥兵死在凤翔城。他根本不知道马璘、孙志直使的是计谋,兀自向前冲杀,誓将这二人大卸八块。幸亏战马中箭,他跌落在地,八名偏将合力将他拖出城来。出城之后,都播贺才知战事不利,收拢残兵败退回营。
都播贺临近营门,也不整队,单人独骑先冲了进来。见地上横七竖八一堆尸体,偶耕、牧笛以及乡民面色不和,便料定任敷怠慢了客人,引发争端。他豹眼圆睁,怒视任敷,血盆大口一张,嗓音如雷:“三弟,他是你二哥,我好生款待他们,你怎个动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