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播贺身后八名偏将在营门外编队,粗略一数,少了几百人,蹭进营门,头也不敢抬。任敷远远看见,便知他们吃了败仗,而都播贺跟无事人一般,顿时令他忍无可忍,指着这个只图杀人毫无谋略的大哥吼道:“你兵败回营,折损兵马无数,怎还这般趾高气昂?难道不怕节帅治你的罪吗?”
都播贺不在乎军中的职位,却在乎作为大哥的脸面。然而三弟居然当着满营将士的面指责自己,令他颜面无存。他咧开血盆大口,露出蟠曲的獠牙,恨不得抡起铜戈把任敷的脑袋砸个稀烂。
然而,都播贺也是胸襟开阔、豪爽大度的北方好汉,心中芥蒂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跺了跺脚,爽朗答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今日折却兵马,来日取马璘、孙志直人头来见贤弟。今日战事已毕,你我速速下马,一同见过二弟,为他接风洗尘!”话音未落,早已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偶耕身旁,与他勾肩搭背。
一队回纥兵手持兵械,仍在全神戒备,看押射生手和乡民。都播贺一见,立即暴跳如雷,喝道:“他们乃是客人,赶紧收拾营房,好酒好肉款待!”那些兵士尚在犹豫不定,等候任敷的命令,都播贺盛怒难当,铜戈顿地,顿时山川震荡。那些兵士畏惧他性子暴躁、杀人无节制,只得步步退缩。
任敷气得面色惨白,而都播贺全然不知,拥起偶耕谈笑自若。牧笛见他要来拉扯自己,轻轻闪开,指了指任敷,对他说道:“你先关照你的三弟吧。”
都播贺一回头,看见任敷脸色神情,大为不解,问道:“我兄弟三人久别重逢,正当把酒言欢,你为何哭丧着脸?”
任敷再也难抑怒火,脱口说道:“他们乃是凤翔守军,趁虚偷营。你再是粗蠢,也该识破奸计,不该与敌寇称兄道弟。”都播贺被他当面辱骂,实是难忍,面色一沉,脸上钢髯乱颤,幽幽发出铮响,怒道:“他是偶耕,我的二弟,你的二哥,你对他不敬,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都播贺满以为这句话能震住任敷,但任敷不依不饶,厉声斥责:“你只有蛮力,全无头脑。军中留你无用,你回奉天去吧。”都播贺万万想不到三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冲他大吼:“我是去是留,不受你差遣。”任敷与他对吼:“我是主将,你是副将,你敢违抗军令,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主将副将头一回争执,便是如此不可开交。满营将士惶恐不安、噤若寒蝉。都播贺手提长戈,凶神恶煞一般,一步步走近任敷;任敷宝剑出鞘,端坐马鞍,怒目相向。
都播贺走到中途,忽然凝立,手肘一抖,铜戈横着飞出,右手边一遛回纥兵被铜戈撞到,当即尸横就地。他对任敷说道:“我不与你一般计较。”说完,撇下众人,连偶耕、牧笛也弃之不顾,一个人大踏步往自己营帐走去。满营将士谁敢拦阻?
任敷剑指偶耕、牧笛,传下命令:“将他们捆了,悬于营门外旗杆之上。其余唐兵,捆绑起来,推到营门外!”兵士正要执行军令,都播贺折返回来,拦在前头,问道:“你是执意要与二弟为难吗?”任敷并不答话,再传军令:“违抗将令者,不管是谁,一律斩首!”
都播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喝一声:“你敢!”一脚踢翻身边军卒,与自己的三弟针锋相对。
营中八名偏将只得出来圆场,冲着主将、副将两头说和,忽又一齐发力,要将都播贺拉回营帐。都播贺使出千斤坠功夫,两只脚如同生了根一般,稳稳立在地上,复又一声闷哼,腰臂上的力量迸出,将八名偏将撞得前仰后合。
偏将看了任敷一眼,听候他的指令。任敷冷冷说道:“都播贺违抗军令,现命你们拿下,关入囚牢。若稍有抵抗,可以当场击毙!”偏将制服不了都播贺,又召集一队兵士,将他团团围住,晓喻情理、恩威并施,劝他认罪就擒。
都播贺一见要打架,顿时血脉贲张,半点也不犹豫,提起两名死尸就冲偏将抡了过去。偏将无奈,只得带领兵士回击,初时尚且顾念情义,却见都播贺招招凶狠、一出手必有兵士倒地,顿时群情激愤,下死手猛攻都播贺。都播贺越发兴高采烈,啪啪啪连出三拳,打倒三名偏将。
待到第五名偏将倒地时,已有多明回纥兵被都播贺拳头捶死、靴子碾死,地上血流成河。他杀到兴起,满腔恚怒自然消除,举着两具死尸对任敷说道:“三弟,我知你本领大,但哥哥的本领倒也不小,今日营中无事,你我比试一场!”
都播贺一时豪兴大发,想出打败唐兵的计划:今夜强攻李抱玉,铲平他的军营,砍了他的脑袋,再去攻打凤翔,把城楼推倒,活捉马璘、孙志直,再与他们两个比武,杀了他们。他想到此处,不禁笑出声来,将头一扬,要将自己的计划说与任敷知道。
他扬起头,却看见任敷手中擎着一物,对准自己——那时仆固怀恩赐予他的玄铁劲弩。玄铁劲弩乃是土谷浑从西域得来,进献回纥,回纥又赠与仆固怀恩。都播贺见任敷掏出这等宝物,有心借来观摩,笑脸相向。任敷则扣动扳机,簧片发出脆响,一枚羽箭射中都播贺的眉心。
都播贺几乎半边头颅被箭矢削去,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整个面目一片模糊,鲜血将地面染红,血浆瞬间裹满尸身,令人作呕。偶耕的结义兄长,一世杀人如麻,如今也为他所杀之人偿命去了。
偶耕与都播贺也算得患难之交,虽不喜他好斗嗜杀,却也感佩他光风霁月、胸襟坦荡。偶耕戆直甚至愚钝,穷极他的智识,也参详不透任敷为何要对兄长下此狠手,想不通他的心肠是铁铸的还是肉长的。思之不得,不禁悲从中来,一口脓血哽在咽喉,令他气为之窒。
偶耕欲哭无泪、心催无声,顿时诸气郁结,哇的一口,吐出半升黑血。牧笛见他委顿于地,挣不起身来,急忙过去扶持,询问短长。偶耕悲痛之际,只觉得脏腑之中阴阳二气交战,忽如玄冰凝滞,忽如烈火焚烧,痛苦难言。
都播贺一死,满营将士愈发敬畏任敷。任敷用马鞭指着偶耕、牧笛,传令道:“与我拿下!”
回纥武士正要动手,骅骝马又躁动起来,站在另一边的乡民再次攥紧拳头。任敷已领教过骅骝马的神威,立即按下马鞭,双手端稳玄铁劲弩,瞄准它的咽喉。他在射马之前,侧过脸对偶耕说道:“倒要看看是你的马快,还是我的弩机快。”
偶耕身上剧痛、心中悲怆,眼前天旋地转、忽明忽灭,恍惚间察觉到骅骝马身处险境,拼出死力站起来说道:“别伤害乡民,也别伤害骅骝马,算我求你,”他挽起牧笛,“要杀就杀我们两个,不可多害性命。”
牧笛眼含热泪,握紧了他的手,转面对骅骝马说道:“骅骝啊骅骝,我没照顾好你。今后你的性子可要收敛些,再莫伤人了。”骅骝马略通人性,仰头悲啼,眼角泛起泪光。
偶耕、牧笛喝止众乡民,叫他们千万降顺,勿作抵抗,保全性命将来回归渭南。二人走到回纥武士面前,任他们绑缚。众乡民有的落泪,有的哭出声来,还有的心有不甘。
偶耕望着任敷,问道:“我已束手就擒。我带来的一百兄弟,可以安然回城去了吧?”他满以为任敷会答应,岂料他反问道:“入了我的营寨,岂是说走便能走的?要想再回凤翔,真是异想天开!”
众乡民连同射生手,神色大变,一时哗然:莫非这个外表白净内心残忍的少年,非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偶耕又急又怒,奋力挣开绑绳,要与任敷理论,背后却挨了回纥武士一棍,重重摔在地上。
牧笛料定任敷不会心慈手软,急忙招呼骅骝马:“快跑,快跑啊!”骅骝马垂着头,朝她看了一眼,却是一副泯不欲生的模样。
乡民、射生手以目示意,都想着与其投降受死,不如一同发难。便在这时,营门外马蹄得得、铜铃铿锵。众人矫首而望,只见一行人马跨进营门,铠甲鲜丽、衣冠整肃,乃是仆固怀恩派来传信的散将和文官。
任敷急匆匆下马,迎上前去,口称:“有失迎迓,伏乞恕罪。”当头那个文官客气了两句,忽而将脸一沉,问道:“节帅命你统兵二万,拔取凤翔,为何多日不见捷报传回?”
任敷抱愧说道:“凤翔城中有马璘、孙志直驻守,城外又有李抱玉一万兵力,我军日日突袭,只是未能得手。”
文官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仆固怀恩的亲笔书信,交与任敷,说道:“节帅会同吐蕃大酋,调集三十万军马,攻打奉天、盩厔,意在扫平长安、颠覆唐朝。只是那郭子仪老骥伏枥,联络诸镇兵马,在关内诸郡与我军周旋,一时之间难以攻克。却逢寒冬时节,节帅夜不能寐,感染风寒,有意暂回邠北休养,又担心他这一走,奉天主战场上没有得力的将领把持战局。特修书一封,命你即刻收拢兵马返回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