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敷一听,诚惶诚恐,跪地叩头。当场打开书信,果然是仆固怀恩的亲笔落款。任敷对那文官散将说道:“节帅调我回奉天,我本当即刻启程。但是未能攻克凤翔,毕竟心中有愧。故而恳请延迟一晚,明日启程。”
那文官顿时不悦,问道:“凤翔攻不下来,又不赶赴奉天战场,将军究竟是何用意?”任敷正待回答,却见偶耕、牧笛四只眼睛看着他,便侧过身去,同那文官耳语一番。文官抚弄唇髯,考虑良久,方才大声说道:“此计不妙。节帅有命,谁敢耽搁?你们务必按照节帅吩咐,集合军马,尽弃辎重,火速驰援奉天!”任敷不敢再行违抗,施了一礼,当即传令下去,即刻奔赴奉天。
一员散将上前请示:“两名敌将、一百俘虏,该如何处置?”任敷抬头看天,见红日西斜,叹了口气,说道:“将这一男一女挂在营门外旗杆上。这一百俘虏,放他们回去吧。少杀些人,免得唐兵追击我们寻仇。”散将不敢有违,依令行事。一盏茶功夫,牧笛、偶耕已被升上旗杆,乡民、射生手尽被驱出营寨。
骅骝马在旗杆下徘徊,没人敢来牵它,更没人敢去驱赶。任敷调动两列弓弩手在旗杆下雁翅排开,防止乡民冲回来解救牧笛。这一百俘虏,没了铠甲、兵械和战马,已无战力,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泪别偶耕、牧笛,凄凄惶惶暂回凤翔。
可任敷并不仁慈,他杀人的欲望甚至比都播贺更加炽烈。他见这一百俘虏走出百步来远,一声令下:“放箭!”顿时箭矢如飞蝗,扑簌簌漫天飞舞,一百俘虏死的死、伤的伤,没命奔逃,活下来的不过二三十人。
偶耕悬在半空,被绳索一勒,愈发筋骨疼痛、头皮发麻,半生半死之际,远处哀嚎、哭喊之声阵阵传来。他眼睁睁看着乡民倒在血泊中,如同万箭攒心,哑着嗓子说道:“三弟,你好狠的心!”牧笛更是触目惊心,将脸伏在偶耕胸膛,忍着眼泪劝他:“别看了。还不闭上眼睛!”
幸存的唐兵在凤翔城下哀告良久,守城兵士才放他们进城。
夜幕垂下,任敷点齐军马,连夜撤走,丢下空空的营寨和部分辎重。旗杆高可三丈,被夜风一吹,微微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月光照临空阔的原野,像是给大地抹上一层霜。
牧笛不胜寒冷,缩在偶耕怀里瑟瑟发抖。山中传来狼嚎,令她惊恐难当。偶耕想着心事,却越想越不通,便问牧笛:“三弟……”
“你别再叫他三弟了。他是哪门子的三弟?”牧笛将他的话堵了回来。
偶耕嗫嚅两下,再次开口:“任敷为什么不杀我们,为何对我们士兵动手?回纥军马已经退走,马璘、孙志直会来救我们吗,李抱玉会来杀我们吗?”牧笛也很纳闷,说道:“论理,他就该杀了我们。可是,我们被他吊在旗杆上,捱不过天寒地冻,多半也是一死。”
偶耕没了声音。牧笛说道:“你以为我们真是朝廷钦封的并蒂将军吗?不过是两个无名无姓的寻常百姓罢了,他们怎会冒险出城救我们?”偶耕道:“我才是无名无姓之人,你却是藩镇帅节的闺女呢。”牧笛道:“我父亲已成了恁般模样,你再这样说话,就是在说反话讥刺我。”偶耕自悔失言,急忙道歉,牧笛叹息一声,念叨几声“并蒂将军”,喃喃说道:“我们死在一起,也可以媲美并蒂将军了。”
话声刚落,旗杆下忽然传来一声怪笑。二人急向下张望,半晌才看到营门边车轱辘下,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黑衣,连面皮都是黑的,笑嘻嘻说道:“你们临死还这般卿卿我我,真真有伤风化。到了阴曹宝殿,难免受刀锯之刑。”
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昆仑奴。牧笛听出他的声音,啐了一口,问道:“你怎么独自逃出城来?”昆仑奴仰天便答:“谁说我是独自一人?明明还有十几个!”说话,身后果然闪出十来个人影——那是白天幸存回城的乡民。
偶耕一见众人,又惊又喜,连忙向四周探视,见无敌兵,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昆仑奴腹内有气,“哼”了一声,说道:“什么马璘、孙志直,都是些窝囊废。乡民逃回城中,告知情状,本以为他们会立即发兵,出城解救你们。谁知他们两个犹豫不决,在屋子里商议了几个时辰,也没个决断,我想偷听,却又听不见。眼见天都黑透了,我实在坐不住,找来这十几个乡民,偷偷把城门开了一道缝,溜出来找你们。谢天谢地,你们没有被那任敷射死!”
他一面说,乡民一面叠罗汉爬上旗杆,割断绳索,将偶耕、牧笛放下来。偶耕被绳索紧紧捆缚数个时辰,如今陡然松快下来,体内郁结之气一时发散,冲得膻中、幽门诸穴向外暴突,丹田之上热浪翻滚。他咽下一口热血,忽觉身上有了力气,便大踏步走近营门,向都播贺尸身走去。
昆仑奴见他搬起一具硕大的尸体,便问是谁,搬他作甚。偶耕答道:“我要将大哥葬在旗杆下。”昆仑奴俯身一看,约摸认出是都播贺来。他将偶耕拦下,说道:“你大哥固然死得凄惨,但是一百乡民也死得悲壮。你只掩埋你大哥,不掩埋乡民,将来陈里正托梦给你,你该如何解释?”此话一出,众乡民潸然泪下,偶耕心酸难禁,低头抹泪。
牧笛知道偶耕一直在依循齐玉轪所受之法,服气导引,以期恢复功力。他本已困顿劳累不堪,若一再悲喜交加、动情伤身,只恐走火入魔、筋脉受损。牧笛欲将话题引开,于是在昆仑奴头上凿了一下,质问:“我叫你好生服侍我父亲,谁叫你擅自出城的?”
昆仑奴摸摸头皮,讪笑道:“节帅昨夜安睡,今日醒来似是魔怔了,念叨了一日,非要我驮他出城。”牧笛忙问:“出城做什么?”昆仑奴道:“他说道:‘战云密布、烽火延递,必定生灵涂炭、流血漂杵。你驮我到战场上,我要为阵亡将士念经诵咒,超度他们早登极乐。’我被他吵了一天,头痛不已,只得借故逃了出来。”他模仿侯希逸口气语调,惟妙惟肖,逗得偶耕破涕为笑。
牧笛挂念父亲,便欲回城。昆仑奴道:“乡民尸骨暴露于外,被豺狼叼走,我们越发对不住陈里正。但若要一一葬埋,我们十几个人刨一夜坑,也刨不出来。不如将他们归在一处火化,让他们魂灵还归故乡。”
众人应允,将任敷遗留在营中的粮草、辎重平铺在地,再将死去的人抬过来堆在上面,祷告几句,燃起火把,引燃粮草辎重。顷刻间,烈火熊熊,将夜空照得通红。
偶耕悲不自胜,腹内真气复又激荡起来,轰隆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线。十余乡民也一齐跪倒,哀声大举,声震原野。
声音传到附近的军营之中。李抱玉从梦中惊醒,着人前来查探,得知任敷已领兵退去、只有十余唐兵收尸恸哭,便命兵士安守营寨,绝不可擅自出动。
牧笛在一旁安抚骅骝马,却微微听到兵马杂沓之声,便来告知偶耕。偶耕满心愧疚,认为都播贺、乡民乃至射生手的死,都是受了他的连累。他整个身心都在煎熬痛楚之中,听不见牧笛说什么。昆仑奴道:“不用怕。李抱玉那脓包的营寨离此不远,想必是睡不安稳,带领人马退到清净之地去呢。”
火越烧越大,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像是将士们激战时的怒吼,又似战马驰骋、战车交并的撞击声。众人面朝烈火,想起兄弟、乡党的音容,愈发哀伤。火堆之中火花迸射,骅骝马受惊,对天嘶鸣。
牧笛见骅骝马有些异样,离开火堆,侧耳而听,越来越感到是千军万马在靠近。她一把拉住偶耕,说道:“不好!敌军杀过来了!”昆仑奴站起来问道:“哪有什么敌军?那是渭南乡民的在天之灵呢!”
陡然间,骅骝马惊恐万状,蹄子一蹽,后撤一丈有余。昆仑奴被骅骝马吓了一跳,骂了两句,说道:“你们一个个疑神疑鬼,我替你们放哨!”说着,爬上旗杆,凝神向远处张望。
夜空之中划过一道电光。电光消失之时,旗杆下传来一声轰鸣,有重物从高处坠地。众人跑向旗杆看个究竟,却见旗杆下多了一具死尸——那便是昆仑奴。
昆仑奴死了,眼睛仍然凝视着远方,一只手伸出来,似乎在指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