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石听到父亲的消息,面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站起来想要问他的下落,忽又满腹心事,愁眉紧锁,坐了下去。黄锦鳞见他神色、谈吐与平时大不相同,便问何故。涧石低头,身子颤抖,忽而焦躁异常,忽而欲哭无泪,半晌才说道:“黄四叔,我……我……我杀了雨哥!”
黄锦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声。涧石抹去眼角泪水,抬起头说道:“雨哥死了,是我射死他的。”
“啪”的一声,黄锦鳞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涧石脸上。黄锦鳞指着他,压低声音,但是极为严厉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张大伯?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
涧石被黄锦鳞逼问,只得将当日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又道:“雨哥可以误会我、恨我。但我至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骂我是杂种。”
黄锦鳞听罢,怔在地上,良久不语。直到涧石问他,他才慨叹一声,含泪说道:“涧雨跟了那丰王,怎会有好下场?你亲手杀了他也好,免得张大哥的子嗣受辱于他人。”
涧石满眼泪光,心中恐惧,问道:“父亲性情耿直、做事果断,他见到我时,会逼我为雨哥偿命吗?”黄锦鳞道:“陆二哥那里,我自当为你说情。涧雨之死,你先不必跟他们提起,尤其不要说与小雨只道。”涧石点头,坐在椅上,若有所思。
黄锦鳞向外面张望了两眼,催促涧石:“你在等什么?还不跟我走?”涧石道:“我还有朋友在这里,我想去道别。”黄锦鳞道:“等救出你父亲,保他们逃出凤翔之后,再与你朋友道别不迟。”
涧石不想跟黄锦鳞走,只因为怕见到小雨。他想找个理由迟捱下去,黄锦鳞早已焦急万分,跺起脚来,尖声说道:“我们若迟一步,你父亲叔叔难保周全。你不想救出他们吗?”涧石终于不敢违拗,尾随其后,出了房门,潜入黑夜。
二人一路急行,幸未遇着差役、兵士。逶迤来到黄锦鳞租住的宅子之内,黄锦鳞闩紧大门,便去敲小雨房门,唤她起来与涧石相见。小雨躺在床上,早已痛哭了好几回,泪水将衾枕浸湿,黄锦鳞叫她,她却不应。
黄锦鳞便叫涧石说几句话,与小雨招呼。涧石半晌不吭声,被逼无奈,才在房门外吞吞吐吐说道:“小雨,我来了,你还好吗?”小雨悲伤难禁,将头缩在被窝里,呜咽起来。
黄锦鳞听到她的哭声,便道:“今夜俱是乏了,明日相见不迟。”带上涧石回自己卧室,叔侄同榻,一宿说了许多话,涧石绝口不提他与小雨的事。
翌日清晨,二人早早起床,小雨已经梳妆,在厨房淘米煮饭。人逢喜事精神爽,黄锦鳞爽朗大笑,叫小雨去和涧石叙家常。小雨眼睛红肿,分明是哭了一夜,却推说是烟熏火燎所致。她抬头看着涧石,肿着眼睛看不真切,忸怩半日,方才喊了一声:“石头哥。”
涧石应答一声,便撇开小雨,出得厨房,询问黄锦鳞今日计划。黄锦鳞道:“我带你去城中北边的牢城营中,救回你父亲,同回宅子里相会。”话音才落,小雨跑了出来,满眼泪光说道:“黄四叔,我也要去!”
黄锦鳞道:“牢城营乃羁押人犯之地,污秽之气冲天,此去又甚是凶险。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去的好。”小雨倔强起来,偏生要去。黄锦鳞无法,只得应允。
造饭已毕,三人吃饱,正待出门,却听门外军吏沿街呼喝:“两军交战,今日全城戒严,城中丁壮,能充军打仗的出门集结,其他老弱妇孺不得随意走动。”屋前屋后街道上皆有兵马经过,那是孙志直在城中安插兵马、设下埋伏。黄锦鳞急忙拉着涧石、小雨回到里屋,说道:“今日出不得门,明日再看吧。”
三人对坐半日,百无聊赖。晌午过后,门外杀声大作、兵荒马乱,乃是吐蕃兵杀进城来。马璘、孙志直引诱尚悉东赞杀入,在里巷之中与之血战。城中惊天动地、鬼哭神嚎,接连不断有兵士想闯入宅中,有的想进来掠夺钱粮,有的则想躲避追杀,时不时将大门撞得乱颤。黄锦鳞透过门缝朝外看,但见是吐蕃兵,便从门缝里伸出钢刀,削断他们的手臂或者手指。
外面喧闹半日,吐蕃兵退出城去,不觉又是黄昏。三人晚饭毕,围着桌子闲谈。小雨泪眼汪汪,屡次想和涧石说话,可涧石总是假装出神,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小雨实在难为情,低头整弄襟带,泪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长痕,滴落在桌沿。
黄锦鳞看在眼里,心中有几分不悦,指责涧石:“小雨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你是怎么做哥哥的?”涧石只得说道:“马上就可以父亲和叔叔们了。我正在盘算,黄四叔用什么计策营救他们。”黄锦鳞信以为真,不再追问。
谁知接下来的三日,俱是全城戒严,禁止百姓出门上街。第四日午后,又有敌兵杀入城中,那是都播贺领着回纥兵逞凶杀人,不多时便败退出城。当夜,城中一片死寂,第二天却传出好消息:吐蕃、回纥兵马皆已退走,大唐一万大兵开进凤翔城!
百姓上街欢庆一日,好不热闹。次日天明,黄锦鳞带上涧石、小雨,终于出得门来。涧石怕被人认出来,脱下戎装,换了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
三人顺着僻静的路径逶迤而行,一个时辰后,来到牢城营。牢城营的院墙以乱石垒成,高有三丈,门口守着四个兵士,稀稀拉拉、纪律松弛。战事危急,城中得力的兵卒都被征调到城外战场,牢城营一时防备稀疏。
黄锦鳞上前,仍是一番打点,说是营中犯人的儿女前来探望。兵士收了好处,懒得盘诘,便放他们进去。
院中泥泞不堪,一片芜乱,横七竖八放着些木材、石块,十余个彪形大汉锯木劈石、搬货运车,虽是凛冬时节,却都赤裸上身,汗下如雨。他们身上,俱是锁链重重、烙印斑斑,还留着凌乱的伤痕。
黄锦鳞在院中绕来绕去,听见高高的木柴堆后面有打铁之声。他带着侄儿侄女,绕过柴堆,见到打铁之人,顿时潸然泪下——那不是紫帐山兄弟又是谁?
紫帐山众兄弟当初三十六人,如今只剩寥寥五人,五人身上套上了铁锁,用一根沉重的铁链串起。铁链的另一端,嵌在石礅之中。
涧石再也忍不住,哭喊一声“父亲”,几乎站立不稳。陆大壮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喷到涧石身上。他头也不抬,骂了一声:“新来的吧?走路不长眼睛!”涧石扑通一声,跪倒在土坑中,泪如泉涌:“父亲,我是涧石啊!”
紫帐山五兄弟认出了来者何人。陆大壮两手一松,大锤落地,台面上红彤彤的铁块滚进水桶中,激起阵阵水汽,苍老的面颊搐动着,两眼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儿子。黄锦鳞来到近旁,与各位兄弟相见,拍着陆涧石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来迟了。马上救你们出去!”
小雨见到陆大壮,想起自己的父亲张铁汉。她扑在陆大壮怀中,哭得比涧石更加伤心。在她心中,还隐藏着另一层思绪:“石头哥心里只有屿蘅。我与他已经酿成大错,不如将错就错,做一对歪打正着的夫妻。他心里纵然没有我,我们日后也可以长相思守,强过我独自飘零。陆二叔——不,我未来的岳父。我要好好孝敬她,让她认准我这个儿媳,为我们主持婚事。”
众人相见,哭声传出,门口的兵士急忙进来查看究竟。黄锦鳞凑了过去,送上袖中珠玉,请求他们私放了紫帐山兄弟。兵士一听,瞪圆了眼睛,说道:“你说的是他们五个?不成不成!李抱玉大人驾下的罗展义将军,传出命令,要我们盯紧了这五人。若有半点闪失,我们哥几个人头搬家!”
任凭黄锦鳞苦苦哀求,那四名兵士却是不依。黄锦鳞四下打量,见这打铁之处紧靠墙角,被旁边的木山、石山挡住,算得上隐蔽,忽而小眼睛一转,回到陆大壮跟前,说道:“今夜劳作些,风箱莫停,火莫熄,多打些枪矛箭矢,也讨军爷欢心。”陆大壮点头。
黄锦鳞拉着涧石、小雨,便要告辞。小雨伏在陆大壮怀中,仍自哭泣,不忍离别。陆大壮安抚道:“你且回去,改日再来看望。”小雨依旧不撒手。陆大壮便吩咐涧石:“快哄哄小雨,把她带回去。”涧石不敢有违,牵着小雨的手,跟着黄锦鳞离开牢城营。
当晚,涧石僵卧在床板上,苦苦思索该如何营救父亲。正是无计可施,忽见黄锦鳞一身黑衣走进卧室,拍拍他的肩膀,将一把钢刀放在他面前。涧石会意,鱼跃起身,抄起钢刀,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