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城外吐蕃、回纥大兵俱已解去,但城中百姓的夜晚过得并不安宁。李抱玉的泽潞兵马,满城捉拿三拨人犯:一拨是从牢城营中逃逸的豪杰侠士,另一拨是紫帐山诸人,还有一拨,则是偶耕、牧笛和侯希逸。
偶耕、牧笛白天从官署出来,已预感不祥,匆匆与侯希逸相见。侯希逸僵卧病榻,病情、伤情未见好转。牧笛在床前长跪,告诉他杀身之祸降临,恳求他挣扎起身,速速逃离。侯希逸经文尚未诵完,心无旁骛,将他二人置之不理。
时近黄昏,侯希逸呢喃之声渐稀,这才叹息一声,欠身坐起。偶耕、牧笛再次相劝,他才决定逃走,勉强起床穿衣。恍惚之际,问昆仑奴何在,牧笛强忍泪水,并不相告。
偶耕在前,推开房门,却见门口站立两列兵士,个个披甲带刀、威严肃穆——他们奉了罗展义之命,在此严加看守,不准他们三人出去,也不准任何人进入。
三人正要跨出门槛,兵士拥了上来,厉声喝斥、拔刀相向。偶耕迟疑一回,看了看牧笛,牧笛把眼一横,说道:“难道要我父亲死在李抱玉手里?”偶耕不再退缩,大步跨出,将门前的兵士撞开。
那些兵士大怒,抽刀砍到。偶耕连进两步,双臂舒展,便如同战车奔腾,将他们碾倒在地。罗展义派来的是一队精壮兵士,勇力过人、下手残忍,然而偶耕功力已复,岂是他们所能拦阻?
偶耕、牧笛架着侯希逸急急逃到马厩,牵出骅骝马。骅骝马心高气傲,不肯让侯希逸骑乘。偶耕道了声罪过,偷了一匹乌骓马,让牧笛骑着骅骝马在前,自己和侯希逸同骑乌骓马殿后。
牧笛赶起骅骝马,一步跨出官署院墙;偶耕手持马鞭,将追来的兵士抽倒在地,急忙跟了出去。
出得官署,已是掌灯时分。李抱玉得知侯希逸逃走,亲领三百骑兵沿街追赶。马璘、孙志直自恃战功卓着,倒也不十分趋附李抱玉,不派一兵一卒协助。
侯希逸乃是重伤之人,在马背上受到颠簸,身上剧痛难忍,呻吟之声不绝。偶耕见夜黑如漆、四下无人,便换牧笛稍作停顿,让节帅缓一口气。三人躲进一间古宅之内,侯希逸半晌才喘息停匀,说道:“你们逃走吧,我只怕活不过今夜了。”
牧笛泪流满面,死活也不肯抛弃父亲。侯希逸叹道:“我将你许与宦官做妾,又对你十分刻薄,你为何还认我这个父亲?”牧笛哽咽道:“父亲再刻薄,都是女儿的父亲。若将你抛下,真叫女儿做无依无靠的孤儿吗?”侯希逸念一声佛,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
古宅之外,忽而脚步急促、铁索铿锵,夹杂扑簌簌羽箭之声,似有人受伤扑地。那便是紫帐山诸人,他们受到官兵追逐,无处躲避,也一齐退到古宅之中。一根铁链串起的五个兄弟,行动不便,已有人受伤。陆大壮在屋内照看受伤的兄弟,为他拔出箭头;黄锦鳞、陆涧石守在大门左右,合力将官兵抵挡在大门之外。
大门外,忽而刀光闪烁、吼声震天,原来是罗展义杀到。他领着四名虎贲之士,合力猛攻,堵住前门,又名兵士绕到屋后放火。烟火升起,侯希逸咳嗽不止,陆大壮才知屋内还有人在,钢刀亮出,喝道:“什么人?”
侯希逸在黑暗中答道:“在下侯希逸是也。”陆大壮连问三声,语中包含无尽的惊诧,侯希逸连答三声,从容不迫。紫帐山众兄一时心悸——他们被拘捕时,只知缁青平卢节度使乃是侯希逸,不知发兵攻打石屋石院的是李正己父子,便将侯希逸认作是不共戴天的仇寇,而今狭路相逢,怎可轻饶?
陆大壮不由分说,与铁链上的另外四名兄弟一齐动手,意欲斩杀元凶,为张铁汉报仇。黑屋之中,铁链震颤、钢刀铮鸣,一场血战又要展开,而侯希逸似乎已度脱生死,正襟危坐,念起佛来。
偶耕就在一侧,岂容侯希逸有个闪失?当下伏地扫腿,顿如秋风劲吹,将紫帐山五兄弟踢倒。侯希逸看不清陆大壮面向,双手合十,问道:“我记不起你是何人。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侯希逸的话才说完,房椽着火,木梁倾圮。偶耕大惊,一手揽过牧笛,另一只手揪出侯希逸。侯希逸逃过一难,然而伤口受痛,又呻吟起来。
陆大壮看出侯希逸伤重,不足为虑,而一旁的偶耕身手极好,乃是劲敌,便对四兄弟说道:“先杀了年轻的,再杀侯希逸!”五人手握铁链,合力并进,欲将偶耕捆住勒死。
古宅窄小,四壁起火,偶耕无处躲闪,提起真气,化出一道柔劲,将五兄弟推了出去。陆大壮杀敌心切,身子外飞的同时,手中刀狠狠掷出,大出偶耕意料之外。他慌忙招架,一掌将钢刀拍断,顿时怒气不息:这是些什么人,下手好狠!
古宅之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黄锦鳞、陆涧石被烟尘熏到眼睛,挨了罗展义两掌,滚入火海之中。罗展义于乱抖之际,听到古宅内侯希逸声音,心中一喜,忖道:“今日将陆涧石、侯希逸一并抓获,功劳不小。但眼下火势烧起,若是烧死了他们,我拿什么回去请功?”想到这里,一步跃入厅堂,烈火之中看到侯希逸,伸手提他后颈。
罗展义刚要得手,身边一股劲风袭来。他急忙举刀劈砍,那股劲风已然送到。他身子一震,挨了偶耕一掌,飞出门槛以外。
梁柱倒塌,屋瓦砸落。偶耕提起侯希逸父女,疾步冲出,逃过一劫,背后却听见痛苦嘶吼之声。原来,古宅木质结构被火一烤,轰然垮塌,激起屋内火舌飞舞。千钧一发之时,涧石、黄锦鳞挺身而出,用肩膀扛起木梁,以免它们砸到地上的陆大壮五人。烈火熊熊,烧焦了二人的肩背,二人咧嘴惨呼。陆大壮五人见此一幕,惊得手足无措。
偶耕冲出门槛,三拳两脚,将虎贲之士打翻,砸倒一排官兵。他听到涧石的声音,回头一看,火光之中,不是他又是谁?他猛然掉头,疾冲回屋,地上抓起铁链,奋力甩出,将陆大壮五人拖起,扔出大门外。涧石、黄锦鳞并未看清来者何人,一齐发力,卸下肩上木构,抽逃而出。
陆大壮在门口打了几个滚,站起身来,正与侯希逸面对面。他恶念乍起,地上拾起钢刀,当胸刺去。背后却听涧石大声呼吼:“刀下留人!”偶耕此时正与罗展义激斗,手足并用,击倒数名兵卒,无暇顾及侯希逸。罗展义情知不敌,虚晃一刀,转身逃走。
陆大壮听到儿子吼声,立即凝住招式,心中想道:“莫非吾儿要手刃仇家?当日是张铁汉之子拦截吕思稷,招致大祸;如今吾儿为其报仇,我这做老子的面上也有光彩。”却听涧石说道:“侯大人不是敌人,切不可伤了他。”
偶耕打退官兵,这才与涧石相见,见那铁链串起的五人面露狰狞之色,急忙退后一步,护住侯希逸父女。陆大壮指着侯希逸,催涧石快快动手。黄锦鳞忙劝陆大壮:“紫帐山的祸事,皆是李正己父子所为,与侯大人原无关系。况且你我性命,皆是他们所救。今夜只可合力脱逃,不可自相残害。”
耳边又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牢城营中众豪杰正在城中奔突。他们见古宅大火烧起,宅中有人与官兵厮杀,激于江湖义气,一齐前来救援。陆大壮一见众人,大受感激,说道:“陆某与各位英雄萍水相逢,今日并肩杀敌,何其快哉。凤翔西门守备薄弱,你们合力冲出。我和几位兄弟先去搭救侄女,随后出城。”
众豪杰当即告辞,往西门进发,侯希逸三人也在其中。临别之时,陆大壮对侯希逸说道:“西门外十五里,有一山崖,名曰凤头崖。你在崖前等我,我与你祥论青州紫帐山之事。”侯希逸点头应允,方才告辞。牧笛见陆大壮言辞颇为不逊,心中不悦,忖道:“你找我父亲算账,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一众人马来到西门,只见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卫森严,哪里像陆大壮说的那般?一个虬髯侠士暴躁起来,骂道:“这青州老狗,居心不良,反过头来害老子!”骂声才落,城头箭如雨下,众豪杰纷纷退避。有两个高手义愤填膺,飞身而上,连发梭镖,打死十名官兵,城楼一时大乱。余下之人一齐冲向城门,要去打开门闩。
正要得手,只听两声闷响,那两名高手尸首坠落,血肉模糊。城楼头站立两员大将,盔甲鲜亮、袍带飞舞,他们便是马璘、孙志直。二人不愿协助李抱玉捉贼,却也不擅离职守,日夜严守城池。
孙志直以为城中出了奸细,下令杀敌。霎时间,城楼上滚木雷石纷纷落下,砸死数名豪杰。马璘在城楼上喝道:“大胆贼人,还不受死!”
众豪杰侠士议论纷纷,意欲拼出一死。侯希逸止住众人,命偶耕将马赶到城楼下。他稳坐马鞍,冲城楼作揖道:“二位帅节功勋卓着,令吐蕃、回纥丧胆。然而城下之人,皆是大唐子民,今夜若不出城,白白受刑致死,于这凤翔城又有何益?不如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吧,留下老朽在此,也好为他们抵罪。”
马璘、孙志直低头一看,认出侯希逸,高声说道:“侯大人乃是凤翔城的贵客,这般匆匆出走,叫我们好难为情。”侯希逸答道:“我命不久长,权且留下,换得他们平安出城,也是老朽平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