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一样,还在坐月子呢,就跑出来,要是伦尊知道了,还不心疼死,”李攸烨道。
鄂然嗔了她一眼,“我一向身强体壮,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生完孩子几天就能下地了,是那帮太医非要把我绑床上,真是闷死我了,”听她这样讲,李攸烨忍不住想笑,这姐姐生孩子闹了不少笑话,别人生孩子都是又哭又叫,而她却生得无比轻松,生完了听见自己孩子哇哇大哭,自己却还哈哈大笑,惹得一帮太医活说见鬼。
不过,上官凝却是从小体弱多病,加上前些日子又大病一场,如今脸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李攸烨担心她会撑不住,执意让素茹把她扶回车上。上官凝情急抓住李攸烨袖子,低了头一脸委屈不说话。鄂然和素茹相视一眼,都抿了嘴看好戏似的看着李攸烨。李攸烨不为所动,她不从,就亲自把她抱上车。
下来后,鄂然用肩膀撞了撞她,“喂,你家小娘子怎么还跟新婚似的,黏你黏得这么紧?啧啧,我听说那什么李大人的孙女,张大人的千金,白大人的侄女,现在都争着抢着要入宫当皇妃呢,你可别忘恩负义哈!”李攸烨白了她一眼:“鄂姐姐,你从哪里听来得消息?”
“切,我还用听吗?你没当皇上那会儿,就有姑娘天天往王府送花,现在当皇上了,还不把全天下姑娘都引来了?”鄂然振振有词,“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怕你负了我儿子她干娘!”
李攸烨脸上七扭八歪,“鄂姐姐,你有这个闲心,不如管管你家伦尊好了,他现在可是玉瑞的传奇英雄,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当心他带回来个单小夫人,我看你这单大夫人的地位,危险得很!”
“他敢!”鄂然眉毛一竖,“他要敢找小夫人,我就让他儿子不跟他姓!”
李攸烨歪嘴,不以为然:“他是不敢,不过朕若是赏他两个宫女,他敢推辞朕吗?”
“你……你敢!”鄂然跳脚了,挥起粉拳威胁她,“你要敢给伦尊宫女,我就,我就……”她想到了权洛颖,“让你一个头两个大!不信你试试!”
李攸烨刚要反驳,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按住这暴躁的姐姐,她整了整衣冠,挥袖示意奏乐。
在烈马的嘶鸣声里,一群银装素裹的将士,从远处扬尘而来。鄂然赶紧让侍女把儿子抱出来,难掩心中的喜悦。为这一刻,她们母子可等了好久了。
“臣等参见皇上!”阮冲,高勇,云琅君,还有前去迎接他们的江宇随,纷纷下马,跪拜新君。李攸烨满意地看着这批得胜归来的年轻将领,一年多的军事生涯,将他们锻炼得越发坚毅从容,气势不输任何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这使她更加期待伦尊的样子。
“都平身,”李攸烨笑着扶起他们:“一口气灭了十余个小国,真有你们的,朕非得好好赏你们不可!”阮冲等人兴奋地摸摸鼻子,李攸烨左右看看,“单将军呢?”鄂然抱着孩子过来,这些人忽然统一沉了脸色。李攸烨感到有些奇怪,正疑惑呢,一辆青蓬马车吱吱悠悠跑了过来,李攸璇从车厢里探出头,“烨儿!”
“皇姐!”李攸烨大喜,连忙奔过去,把她接下来,左看右看:“皇姐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皇奶奶放心不下,叫了御医过来,让他们赶紧给你看看!”
李攸璇眼圈渐渐红了,一把抱住李攸烨,伤心地哭了起来,李攸烨心疼地抚着她的背,自己眼睛也湿了,“没事了,现在回家了,没事了!”
李攸璇眼泪并没有因此止住,仍然伏在她肩头,哭得伤心至极。上官凝下车走过来:“长公主!”李攸璇闻声抬起头来,见她一身凤袍,先愣了愣,又看了看李攸烨,这才从李攸烨怀里出来,用锦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我见了烨儿一时激动,倒忘了礼数了,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说什么呢!”李攸烨不让她行礼,“自家人见面,还用这些礼数?皇姐跟我生分吗?”
“是啊,璇姐姐,宫里所有人一直盼着你回来,太皇太后让皇上把车驾都带来了!”上官凝拉着她的手说,李攸璇眼圈又红了,抱着上官凝又呜呜哭起来。李攸烨拍着她的肩,总感觉她有心事似的。扭头看着跪在车边的万书崎,李攸烨嘴上一抹冷笑,甩袖,“你起来吧!”
回头见鄂然抱着儿子挨个问士兵,“单将军呢?”见她过来,又逮着她问:“游儿,伦尊呢?他是不是……”李攸烨见她焦急的样子,先安抚住她,“鄂姐姐别急,我问问他们!”
“阮冲?单将军怎么没有随行?”
“这……”阮冲犹豫地看一眼鄂然,已经从江宇随口中知道她的身份,凑近李攸烨,小声地在她耳边嘀咕一阵,李攸烨脸色大变,一脸难以置信地瞅着他,从周围人眼中读出确信的答案,心不由沉到谷底。
鄂然见她变了脸色,瞬间想到一个可能,抖着声音道:“伦尊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不是,鄂姐姐你别乱想!”李攸烨忙劝慰。
“你告诉我,伦尊是不是战死了?!!”鄂然甩开她的手,声音突然尖利起来,怀里的孩子跟着哇哇大哭。李攸烨一时不知所措,李攸璇和上官凝过来,扶住鄂然颤抖的身子,上官凝不解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璇从旁劝解:“单夫人,你别激动,单将军没有战死!”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他是不是受伤了?”鄂然眼上聚了两颗红肿核桃。李攸璇一时噎住,瞅瞅李攸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他没受伤,只是路上耽搁了,一时赶不回来,让鄂姐姐先回去等,凝儿,你和皇姐先陪鄂姐姐回宫,伦尊到了,我带他去宫里见你们!”李攸烨暗暗向上官凝递了个眼色,上官凝会意,拉着鄂然的手:“鄂姐姐,你看小伦尊哭成这样,别是着凉了,我们先回宫,让太医看一看,顺便等单将军好不好?”
鄂然像失了魂似的,任上官凝拉着往回走。銮舆一离开,李攸烨猛然回头,问阮冲他们:“你说的是真的?伦尊现在在哪儿?”
“单将军本来不打算回来的,看到皇上送的东西,才回来了!”阮冲低头道。
李攸烨大怒,“什么叫不打算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朕,马上!”
阮冲吓了一跳,扶了扶钢盔,忙调头走了。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周围人不知她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纷纷翘首看着阮冲离开的方向,暗自嘀咕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约过了一刻钟,阮冲回来向李攸烨复命。军队自动分了一条道出来,李攸烨朝道路尽头望去。
路的尽头,一个须发皆白的将军,徐徐朝李攸烨走来。他身姿挺拔魁梧,面容憨厚质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亦如下颌蔓延的雪白长须。
他所过之处,两旁士兵自觉下拜,仿佛出于一种虔诚的本能。他起先有些局促,但后来大概知道推辞无用,便坦然接受了这些敬意。李攸烨视线越来越模糊。百官讶异地望着那陌生的老者,有些搞不清楚状况。阮冲等人却已经同其他士兵一样,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恭迎单大将军!”
单大将军?!!
他终于走到李攸烨面前,“臣,拜见……皇上!”
李攸烨久久没有扶他起来,因为她现在一弯腰,眼中多余的液体便会掉出来。
很久,很久,她仰着面,他低着头,两人之间,隔着寂寂无声的空气。
李攸烨咬牙坚持着,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她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精心培养并寄予厚望的将军,在刚刚取得一些成就的时候,生命便即将走到尽头。
他才十五岁!儿子才刚出生,妻子还等着他回家。要她怎么跟他们交代?!
李攸烨把他拽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伦尊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越是不知道,李攸烨心里便越痛:“跟我回宫去见太医,朕一定把你治好!”
伦尊没说什么,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只波浪小鼓,呆怔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烨看到了,这是她着人送给他的那面绘着武将彩纹的小鼓。那小鼓依然可爱极了,只是他握着小鼓的手如枯木一样,冒出干瘪的青筋。
“皇上,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捏着小鼓迷茫地问。他的声音因身体的衰老而衰老,但语气却仍维持着与他真实年龄相符的懵懂。
李攸烨一时想哭,一时又撑着嘴笑,声音沙哑,“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小鼓的意思?”
伦尊有些紧张:“我……我不知道!”他紧紧盯着李攸烨的眼睛,似乎想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李攸烨实在没辙了,挤着泪花子锤了他一拳,“你可真够笨的,你当爹了,鄂姐姐为你生了个儿子!”
伦尊怔了一会儿,“儿……儿子?”
“是啊!”李攸烨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分给他一半,“朕告诉你,你儿子特可爱,大家都等着你回来给他取名字呢!”
伦尊脸上呈现单纯的喜色,“取……名字?可我……我不会啊!”
李攸烨又给了他一拳,“你可真是傻小子,就不会查字典吗!”
“哦,哦!”伦尊不好意思地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抬头征求似的看着李攸烨:“那,我能看看他吗?”
“他是你儿子,你当然能看他!”
“我是说,我是说,只……只看看他!”
李攸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没忍住,突然泻了出来,她侧头避开:“伦尊,你不打算见鄂姐姐了吗?”
“……我……我,我现在……”
“好了,别说了,”李攸烨转过身来,拍着他的肩,“你放心,我会把它带出来见你,等你哪天想见鄂姐姐了,我也带她来见你,有我在,他们不会受任何委屈。朕会尽所有力量治好你,让你们一家团聚!”
“……”伦尊仍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李攸烨回到宫里,直接去了富宜宫。上官凝已经把鄂然母子安顿好了。李攸烨把伦尊的亲笔信和一块玉佩交给鄂然。鄂然看过玉佩和信之后,确信伦尊还没死,她悬起来的心总算落下了。可是关于他信上提到的要去边疆戍边半年,鄂然还是小心翼翼地向李攸烨求证,得到的答案是喜忧掺半的,喜得是伦尊能够一而再得到重用,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忧得是这一去又是担惊受怕的半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李攸烨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上官凝,嘱咐她不要让任何人对鄂然透露风声。或许是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上官凝对鄂然母子更加细心照料,一丝一毫不让她们受委屈。接着李攸烨又去找了纪别秋,把伦尊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晚上,李攸烨在宫里举行宫宴,为北征军将领接风洗尘。伦尊的遭遇为晚宴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众人都难以尽兴。席间,北征军征服的大小二十余国使者,纷纷递上国书,表示自此臣服玉瑞,李攸烨一一笑纳,轮到蒙古时,递国书的是木罕王的长孙。蒙古王木罕在兵临城下时,在忧愤交加中死了,他的长孙是驰南大王子的儿子金律,风雨飘摇中接掌了王位。辅佐他即位的是木罕的四子汤烈。这倒有些出乎李攸烨的预料。
金律战战兢兢跪在阶下,身后跪着蒙古被俘的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
李攸烨冕冠威严高耸,矗坐龙庭,掀着眼皮瞥着阶下一干俘虏,“给蒙古……败军侯赐座!朕已在建康为败军侯修建了府邸,供败军侯安度晚年,败军侯可满意否?”
金律年轻的脸上血色全无,有蒙古大臣跳出来:“皇上这是存心羞辱我王,我王已经诚心归附,怎能受此侮辱,大王,您不能接受册封!”
李攸烨瞥了他一眼:“阶下何人?”
“我乃蒙古将军察察台……”
“哦,原来是蒙古将军,阮将军,你去教教这位察察台将军,怎么做俘虏!!”
“诺!”阮冲离席,走到他面前,定了定,突然飞起一脚,踢到他脑袋上,将他踢飞出去。那察察台当场断了气,后面蒙古众降臣不禁又惊又恐。高显等老臣觉得此举过分了,有辱玉瑞大国风范,便上前劝道:“皇上,蒙古侯既然诚心归附,依老臣看,这败军侯不如改叫息军侯妥当!昭示我泱泱大国慈悲为怀的风范……”
“高大人!”李攸烨不耐烦地打断他,“朕的数万将士马革裹尸,谁给他们慈悲?朕留了这亡国之君的性命,没有封他‘涂地侯’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难道我泱泱大国,非要对豺狼慈悲,才算是泱泱大国?”
“这帮子蒙古王亲,犯我边疆,鱼肉百姓,不仅是玉瑞的豺狼,更是蒙古百姓的豺狼,朕的仁义之师扫荡蒙古的时候,蒙古子民哪个不是拍手称快?木罕做王做成这样,也算是一景了!朕肯收留他们,就是他们的恩人,要是把他们送回蒙古,他们的百姓恨不得食其血肉!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你问问这些北征军将领,是不是这样?”李攸烨一拍桌子,阮冲等人立即随声附和。高显欲言又止,无奈只好悻悻退下。
“皇上,为何会苦苦相逼,我蒙古已经多番忍让,皇上何必再羞辱我父王。皇上做得这样绝,不怕将来后悔吗?”蒙古王公中走出一个风神秀郎的中年男子,江宇随凑近李攸烨:“这就是蒙古四王子汤烈!”
李攸烨冷笑地端起酒盏:“你既然有此一问,那朕不妨告诉你。从即日起,世上再没有蒙古国,只有蒙古郡,归我玉瑞所有。你们不服,大可跟朕兵戎相见,不过,你们最好能撑到朕百年之后,在朕的有生之年,想都不要想!”
“来人,也让这位汤王子尝尝怎么当俘虏,这次下手轻点,别给朕打死了!”
汤烈挣扎着要破口大骂,那一直跪在原地的金律突然扑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脚,流泪道:“王叔,别挣扎了,皇上下令不准辱及咱们的妻女,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们无能,不能再害了她们啊!”汤烈一愣,事实确实如此,他们这一路上,虽说家眷都被押到建康,但无一人受到侵犯侮辱,这在战败史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汤烈被带了下去,金律跪下磕头:“臣接受陛下册封,绝无二心,拜谢英明皇上!”
蒙古自此除国。李攸烨在蒙古设郡府,派朝廷专使接管。册封单伦尊为盖世侯,其他北征将领,皆受封赏。然而李攸烨心里却没有一丝愉快。她的千秋功业,推恩四海的使命,因为一个人的衰老,从此不知何去何从了。
作者有话要说:单伦尊的这一段,是老早就设定好的。他和江后是时间轴上的两个极端例子,一个极其迅速,一个极其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