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毕,李攸烨回尧华殿换了一身寻常锦袍,便来到慈和宫。江后、上官凝和李攸璇正坐在一起用膳,她这才敞开了笑容,忙忙坐过去,拈起筷子就吃。
“你在宴上没吃饱吗,”江后问。
“哎,和那帮粗老头、兵疙瘩吃饭,哪能比跟皇奶奶吃饭享受,孙儿在宴上光顾着摆架子了,都没捞着吃,”
“是没捞着吃,还是光顾着喝酒去了,瞧瞧,身上那酒气,一进来就能把人熏晕了!”燕娘笑着捧茶过来,递给李攸烨,在江后身边坐下,又道:“是谁说过的,‘臣妻不能沾酒,臣怕喝了酒影响臣妻病情’?才几天呢,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攸烨没想到,那次她在宴会上的话以刮大风的速度在玉瑞流传,很快成了玉瑞夫人们衡量夫君们的标杆。她瞅瞅脸色微醺的上官凝,捧着茶咕咚喝了一口,抿了抿嘴,讪讪道:“我就喝了一点点!”
李攸璇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此时搁下碗筷,对江后说:“皇奶奶,我身体不适,想回去休息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到哀家这里来!”
“皇姐……”李攸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晃了晃脑袋:“我怎么感觉皇姐回来后像有心事似的?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她把脑袋伸得像鹅一样,在桌子上溜了一圈,最后定在唯一理会她的燕娘面前,二人头对头嘀咕,“皇上说得对,我也感觉到了!”
“燕奶奶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我估摸着可能公主是有心上人了!”
“我倒觉得皇姐像是失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指在饭桌上摁来摁去,表达自己的见解。最后也没得出个统一的结论,“这样好了,吃完饭,我去皇姐宫里一趟,打探打探情况!”就此议定,李攸烨又开始积极地扒饭。
江后敛着眉:“今晚就别去了,明天再问也不迟!”
“哦!”想想也对,李攸烨扒了几口饭,又去叨菜,刚叨上来,瞥眼见上官凝自始至终很少伸筷子,就把菜搁到她碗里,“怎么这么拘谨?和皇奶奶吃饭,用不着客气啊!”然后,开始热情往她碗里夹菜,一直摞了一堆小山出来。上官凝其实没什么胃口,看着李攸烨的好意,又不愿推诿,只好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吃着。最后,江后见上官凝端碗的手都有些吃力了,叨了一只蹄膀压在李攸烨碗里,嗔道:“快吃你的饭吧!”
“哦!”这才把李攸烨的搬山运动阻住了。
撤了膳食,李攸烨和上官凝又陪江后在正殿里坐了会儿,江后问:“鄂姑娘怎么样了?”
上官凝回道,“鄂姐姐受了些惊,今晚已经早早歇下了!”
江后没再说什么,过了半响,素茹进来提醒上官凝该进药了,上官凝便跟江后辞行,李攸烨推说还有公务要处理,目送她离开。回头却赖在慈和宫里,跟燕娘东拉西扯,最后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江后才开口打发她回去。李攸烨也知道再待下去就失礼了,只好扭着头皮悻悻告辞,待她走后,雷豹进来禀报:“太皇太后,归岛有消息了!”
半个时辰后。江后没有知会任何人,只带了雷豹,悄悄登上玉清楼。进了一处隐蔽的房间,雷豹在外面关上门,防止外人靠近。
“权姑娘,别来无恙?”
却说李攸烨百无聊赖地在小道上走,临近富宜宫,身子像撞上了同极磁石,步子不自觉就拐了个弯,往别处去了。打发走了挑灯的宫人,眼珠子转了转,自个辗转来到玉清楼下,突然发现上面有光透出来,心里一喜,噔噔噔便往上跑。
雷豹一早就听到她上楼的动静了,只是没想到玉清楼上这么多房间,李攸烨居然能找到这个旮旯角来。躲身已经来不及。
“啊,雷公公,好久没见你了!”
“雷豹,让她进来!”听到江后的声音,雷豹松了口气。李攸烨兴奋地推开门,见江后正坐在桌边,她也不客气,蹭蹭跑过去:“孙儿看见玉清楼上亮着灯,就过来了,皇奶奶果然在这里!”
江后瞄了瞄她身后那展屏风:“这么晚了,你不回宫睡觉,乱逛什么?”
“我就是怕睡觉才乱逛的!”李攸烨低头小声嘀咕。
“嗯?”
“哦,孙儿待会就回去了!”李攸烨脸上许多不情愿,江后站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襟:“明个还有早朝,要早起,莫睡懒觉!”
“砰砰砰!”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雷豹进来禀报:“皇上,富宜宫派了人正到处找您,说是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鄂姑娘已经知道单将军的事,正哭着要出宫呢?!”
李攸烨变了脸色:“哪个胆大包天透露的!”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她走后,那隐于屏风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你能否解释单伦尊的事?”
“万物生长皆有其规律,伦尊的事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所以我无法挽救!”
“哀家明白!”
江后望着月光下的那道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身影,笑容平淡,视线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她有名字吗?”
那人摇摇头。
“按照玉瑞风俗,孩子名字由家里长辈来取,才算吉利!”
江后笑得娇然婉转,权洛颖表情略有些呆怔。不输对方的幽幽风华下,掩藏着一颗抖颤的心。江后觉得她比自己年轻时表现好多了。背着身子在屋里幽幽踱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择梧而栖之,哀家就为她取名‘栖梧’,如何?”
“栖梧?”权洛颖默念着这名字,突然感到肚里宝宝动了动,笑容不自觉漾开在脸上。
江后柔柔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看着她幽幽道:“说好了,哀家答应你们的要求,但到时候,这孩子的去留不能光由你们说了算!”
权洛颖心里一黯,转身,有湿涩的液体汩汩流出,她低头抚着小腹,淡淡吐道:“一言为定!”
李攸烨来到富宜宫时,富宜宫已经乱了套。鄂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出宫去。可是此时宫门早已关闭,擅自出宫乃是大罪。两个宫人竭力摁着她不让她动弹,上官凝脸上挂着泪,一边让宫人动作轻点,别伤着鄂然,一边又不住地劝鄂然冷静点,派出去的人迟迟没有李攸烨的消息,她身子本来就虚,加上一焦急,直接就撑不住了。李攸烨一进来就看到素茹扶着她从鄂然房里走出来几欲晕倒的样子,李攸烨急忙奔过去,接过她抱在怀里,听着房里的动静,心里一沉。
“凝儿,你怎么样了?素茹,快去叫太医来,来人,还不快把皇后扶会殿里歇着!”她心里着急,就又竖眉毛又瞪眼,把周围宫人都吓坏了。上官凝拽拽她袖子,“我没事,你快去劝劝鄂姐姐,宫里人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都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她是醒着的!”
“好,我知道了,你赶快去休息,别说话了,有我在!”宫女把她扶回寝殿,李攸烨抹把冷汗,急忙进了鄂然房里。
看到两个宫人把她押在床上,李攸烨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那两个宫人吓得跪在地上,鄂然突然从床上挣扎起来,扑到李攸烨身前,恳求道:“我要出宫去,带我去见他,求你了!”她的头抵到李攸烨肩上,红肿着眼睛,慢慢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李攸烨连忙蹲□来,“鄂姐姐,你冷静些,现在夜已深了,伦尊也睡着了,朕明日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伦尊!为什么?”鄂然嘶哑的哭声,仿佛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抽在李攸烨身上,她想,如果不派伦尊出征,或许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鄂姐姐,伦尊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朕,朕会下令让全国的名医来给伦尊会诊!”
正当李攸烨眼里夹着泪珠,茫然不知所措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
“让我来劝劝她!”
李攸烨扭头看去,只见皇奶奶出现在门口,而她旁边那轻纱遮面的女子,上前一步朝她走过来。李攸烨还未缓过神来,那股似曾相识的清香便歇在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鄂然,揽在自己怀里。抬头看了李攸烨一眼,又很快地闪开。
“烨儿,你且出来等候!”江后在外吩咐。李攸烨听到了却没有立即行动,她看了看鄂然,又看了看眼前这女子,眼睛不自觉循着她的影子而动。纤细的手指,娆美的青丝,仅露一半的脸孔,以及铺展在地上的雪白裙裳。她怀疑她就是那天晚上在王府里抓到又被她跑掉的那个人!
疑惑地走到门外,问江后:“皇奶奶,她是谁啊?”
“她是哀家的故人!”
“这么神秘?”
门从里面幽幽关上。权洛颖捧着浑身发抖的人:“鄂姐姐,不管伦尊是弟弟,是夫君,还是父亲,还是……老人,他不都是你的伦尊吗?只要你把他想成你最想让他成为的人,还会在乎他是谁吗?”
“小颖!”鄂然突然抱住她大哭起来:“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伦尊伤心啊,他现在一个人,一定很孤单,所以我想去看他,陪着他,但他们不让我出去……”
权洛颖抚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是怕伦尊一个人孤单,但是,你也要给伦尊一点时间啊!他不愿见你,是因为害怕你见着他现在的样子,他其实比我们更难以接受现在的自己。所以,我们更不能着急啊,要给他充分的时间,让他知道,我们爱他,不因为他的衰老而改变丝毫,你说是不是?”
“呜呜……”鄂然趴在她肩上,渐渐由嚎啕大哭,转为嘤嘤抽泣,最后窝在她怀里睡着了。权洛颖把她抱上了床,李攸烨第一时间冲进来,看了看熟睡的鄂然,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过脸来,冲她笑道,“想不到你还蛮厉害的嘛!”
权洛颖朝门外看了眼,问:“太皇太后呢?”
“哦,皇奶奶离开了,她说你是她的故人,让我好生招待你!”
权洛颖眼神突然复杂起来。怔愣中,手忽然被李攸烨拉起,牵到了正殿。
“喏,你先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看看皇后,再过来找你,你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响溜掉了!”李攸烨攥着她的手,仔细嘱咐,然后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阵,突然朝她脖间一伸手,权洛颖下意识地后仰,却感觉耳垂被凉凉的指尖捏住。
“别动!”李攸烨手指在她耳朵上一勾一弄,就把左耳那只水滴状的漂亮耳坠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向她展了展:“拿你一颗耳坠,防止你逃跑!”
她单纯灿然的笑容消失在权洛颖视线中,那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觉,轻易便拨乱了她的心跳。她便呆呆坐在殿里,等她回来归还耳坠。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已经到了后半夜。
李攸烨回来的时候,灿灿地冲她笑笑:“不好意思,她生病了,我哄她睡觉,花了很长时间,你没等着急吧?”
她摇摇头,手指头却绞在一起。李攸烨瞄了瞄四周,对她小声道,“这里是富宜宫,是皇后的寝宫,我带你到我的寝宫尧华殿去!”说罢,不等她回话,便抓了她的手,兴冲冲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你困不困?”到了尧华殿,李攸烨因见着这么个神秘人物,精神很亢奋,想跟她聊天,但又怕她撑不住,就问问她的意思。
权洛颖摇摇头,“我不困,但我要睡觉了!”
“不困为什么要睡觉?”李攸烨听到她说不困,刚想说跟她下棋来着,没想到她居然不困也要睡觉。
“因为我要养好身子!”权洛颖抚着肚子说。
“啊?你也有病吗?”李攸烨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个可能。托着腮颇为遗憾地说:“那好吧,我去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看着她爬上床便老老实实躺下了,李攸烨再三确认,“你确定你要睡觉?”
那人点了点头。
“哪有人睡觉也带着纱巾的?”李攸烨本想趁着她睡觉摘纱巾的时候,窥一窥她的真容,于是跟了她一路,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蒙面睡觉,这让她大为扫兴。
“我习惯了!”权洛颖淡淡说,“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上门!”
“知道了!”李攸烨败兴而归。自个坐在月亮底下,手中捏着那圆润的耳坠,歪着脑袋不停探看,直至看花了眼。突然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明天她还不让看她的脸,这耳坠就不还给她了。计议已定,李攸烨打了个哈欠,自个睡觉去了。而躺在床上的权洛颖却辗转难眠了。知道那人就在一室之内,哪怕隔着几堵墙,都仿佛隔着万重山。
隐了身形,悄悄出了房门,寻了好几个屋子,才找到李攸烨的住处。趁守夜宫人打盹,便推门进去,走到李攸烨床前,见她被子斜搭在一边,都露了脚趾出来,仰面正睡得酣熟。这是间暖阁,阁里温暖如春,脚即使踩在地上也不会冷。但人在睡着的时候,抵抗力难免要差些。倾身给她整了整被子,自己赤了脚,爬到床上,生怕吵醒了她,就躺在离她一臂距离的位置。好在这床够大,被子也够宽,多盛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体香,安全且怀念,权洛颖抿了抿唇角,终于安心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天还未两,权洛颖便悄悄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间。又继续睡了一觉。李攸烨上朝之前来她房门前看过一眼,见她没醒,就没有打搅她,只是嘱咐宫人等到用膳时间,给她送早膳。下了朝,她征得鄂然同意,让雷豹把他们的儿子带到宫外给伦尊看一看。傍晚的时候,雷豹又把孩子带了回来,说伦尊一直抱着儿子给他敲拨浪鼓玩,鄂然听了总算展了下笑颜。李攸烨抱孩子的时候,无意间从他的小襁褓里,找到了一枚玉牌,上面刻着“单怀仁”三个字,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奇事:“鄂姐姐,你快看,伦尊取得名字好不好听?”
鄂然捏着那玉牌,吧自家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又哭了好一阵儿。
作者有话要说:权姑娘来了,终于……可以舒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