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牙店……”
一片黑血腥臭的无头猪尸之中,风歧长身而立,手捧竹简,面露沉吟之色。
这竹简乃是一本名为《采薇游记》的游记节选。
说是游记,倒更像是日记,写的杂乱不堪,错字连篇,就算是以风歧眼下的神思敏捷,看下来也是连蒙带猜,极为费神。
石猿老人也留下批注:“唯其广博确切可堪一观,余者辱目耳。”
也确实唯有一个“广博确切”值得一观。
这里面详细记述了这位来自黄芽山,自称采薇真人游历临仙地的故事,其每至一地,都要劫掠当地豆蔻少女,采其天癸之血,再以秘术催其乳,混同而饮。
此人在游记中附庸风雅的称此血乳为薇。
初看之时,以风歧心性还是被狠狠恶心到,还好其人已经被石猿老人擒杀。
当然,他所看的自然也不是此人的恶心行径,而是其每游历一地,便会记下的当地概况。
例如这盲山周边,有各种邪魔术士近万,但都是绕盲山而散居,难寻其踪,唯有三河一谷两山一店,这七个势力明晃晃的打出招牌。
但七势力也同样是绕盲山分布,而他要去黄芽山地界,离得最近的就是小坟山和参牙店。
而适合他目标的,便是这参牙店。
据说此店每年都会在惊蛰时节开设一次参牙汤宴。
这汤宴百载以来,早已成为盲山地界的一大盛事。
介时群贤毕至,百汤争鲜,更有参牙店招牌——五方五弊汤售出。
据说此汤凡人闻一闻,便可涨寿十年,术士尝一尝,便能缩数载苦功,端的是神妙无比。
只是天地间万象混乱,时节不明,每年惊蛰也不定期。
因此想要术士参与进参牙汤宴的第一道关隘就是要会盘算节气,唯有知道了时日方能提前赶去。
风歧虽不会算,但不影响他的目的。
因为就算不举办汤宴,参牙店平日里也是客流熙攘,术士往来。
打听情报最是合适不过。
他所去,便是想要打听出附近鬼市入口,方便借道。
“不过却是不能就这样出去,还需伪装一二。”
风歧沉吟一番。
身上道道黑色灵性缭绕,不但将衣袍化作一袭云纹黑袍,就连身后的金羽大氅都忽然卷起,在背部形成一个隆起,藏在黑袍之下,头顶鹤首冠同样化作一个云纹莲花冠。
他的脸上被道道黑雾拢住,细微的腐蚀之声响起,风歧双拳紧握,痛却不发一声。
片刻后,黑雾散去,只见原本粉嘟嘟的可爱圆脸此刻遍布伤痕,就连骨相都发生变化。
正是以【腐骨】术更换脸型面貌。
风歧手指点出一缕金光化作镜面。
借着月光,只见一个身穿云纹黑袍,头顶莲花冠,面容狰狞可怖的驼背侏儒显出身形。
“桀桀桀,老夫驼山!”这声音嘶哑嘲哳,阴森鬼气扑面而来。
看着自己这幅形象,风歧满意点头。
若不出他所料,此刻石猿老人定然正在派人探查他的踪迹,而他手头又没什么易容之术,那梦鲸术器现在也不能轻易使用,便惟有如此。
而他的伪装还不止于此,甚至还为“驼山”排上了独有手段。
其一便是【腐骨】术,其二则是化鹤翅为拳的攻伐之术,其三便是这云纹黑袍所生出的青云的疾行之术。
这一套手法却是简陋,实在是此刻手上蚀文不足,巧妇难饮。
甚至那化鹤翅为拳的拳法算不上一门术,只是风歧以心力合以肉身气力的取巧手段,其作用也仅是心力震慑敌人心神之后以肉身之力粗糙破敌。
但“驼山”此人也算是成型了。
而他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不只是为了应付石猿老人他们,还是因为一个猜想。
此前黑日的标记在“飞鹤”的术种之中,而他的意志坚定,黑日只能被封禁,待时而动。
此次突然出手,便是想让他承认“风歧”与“飞鹤”就是一个人,以此为切口侵蚀风歧的意志,也确实成功了。
但祂却没想到,风歧此番非但没有掉入祂的陷阱,反而烈火煅真金,万般心念合一,生出心力。
而风歧这人从来都是霸道睚眦,即不愿受制于人,也吃不得亏。
所以直接只从方方面面打造出一个新的人物来,不止是“风歧”、“飞鹤”,还有“驼山”,还有以后千千万万的名字,千千万万的人。
这些“人”,即是风歧也非风歧。
他一心恒定,万念生化,这些人就是他的某一个念头的体现与延伸,是他而非他。
黑日想要迷惑他的心,便先要将这些念头一一破除。
将黑日淹没在念头的汪洋大海里,搞乱他,这就是风歧的想法。
收回思绪,他将满地的无头猪尸搬运,层层垒叠,摆出一个诡异的祭坛模样。
“希望你们能快些找到这里吧。”
“驼山”满是恶趣味的一笑。
这就是专门留给石猴他们看的东西,所谓的“祭坛”也是风歧随手摆出,但这些尸体中的黑日气息已经足够引导他们瞎想了。
既然无法摆脱黑日,那便将之利用起来。
让石猿老人他们不敢问自己为何会突然地消失、给他们自己变强的理由,以及……搅乱他们!
……
那山洞本就是在盲山边缘,因此只翻了两座山头,风歧便已经能看到山外景象。
从密林之中走出,跨上山巅。
此刻月已渐上中天。
他看举目四望,只见这边缘的山川竟是一个个山头连成一片,起伏的山脊倒更像是一堵高耸的城墙。
这可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风歧忽然响起石猿老人的【搬山】术。
这堵山墙之内,是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的山峦,一座座山头连起,好似大地上生出的狰狞锯齿,将一片片银光撕扯。
山墙之外,银亮月光却肆无忌惮的撒遍一望无际的旷野。
旷野之中,遥遥可见一点赤红如血的光芒在银亮月光之中恒亮。
“这就是参牙店了。”
风歧下意识抖了抖背脊上的“驼包”。
大氅模样只是平日显化而已,此物本就是自风歧肩胛上生出的一双翅膀,如此卷曲在一起,难免有些不习惯。
更关键的,自从那山洞走出,被月华招摇,这双翅膀就不断地发出瘙痒。
他将目光投放,却见银色月华在重重灵性遮掩之下,只剩下薄薄一层淡辉映照进术种之内。
银月之中的灵性虽然稀薄,却使得那对黑日意志所化金翅灵性滚荡不定。
好像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泛起淡淡波纹。
这是黑日意志在被月华所触动。
而与之相反的,月华映照之下白猿,神色安定,道骨仙风,活似一只仙猿。
肢体上的瘙痒与心灵上的安定奇异的交杂在一起。
“我这也算是日月交感了。”风歧不由得自嘲一笑。
这银月与黑日不同。
事实上,这月华之中的灵性便是众多术士修行之源,银月亦被尊奉为“月母”、“月尊”等。
与备受厌恶的黑日简直是两个极端。
“以后倒是可以多晒晒月光。”他暗道一声后,便收回心思。
此时已经化作一双手掌大小的白玉象耳的双耳微微颤动。
却是已然听到一里之外有蝠妖飞速靠近。
这【听风】术他自出了山洞便一直加持,此术五百米内一切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再远的话便只能听到大致动静。
此刻遥遥听见这两只蝠妖骤然加速,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
“得快些离开,不能让那些巡山蝠妖捉住。”
风歧暗道一声,他自山脊上直接跳下,衣袍下摆生出青色云气,将他托的脚步轻忽,一阵山风吹起,又将他送出老远。
青云垫步,山风送行。
若非此刻他是这一副丑陋的驼背侏儒模样,又是极为匆忙的狼狈逃窜,倒是真能显出几分仙人风采。
“那术士休走!”
“该死的术士还敢偷入盲山,意欲何为?”
山风在耳边不断呼啸,两道声音突兀的在耳边响起。
风歧已然听到这两只蝠妖再度加速,他闭口不言,只是一路踩着树梢向山下飞奔而去。
“快了,快了。”
他看向愈加接近的山林边缘。
术士轻易不入盲山,妖兽亦是不可轻出盲山。
这是当时盲山大妖与山外术士定下的规矩。
再有几百米他就能出这盲山了。
正在这时,他脚下青云忽的消失,衣袍上泥流涌动,猛地坠入山林之中。
下一刻,便见一道波纹自他原本所在横斩过去,前方山林骤然被劈开一片。
“外来术士,误入盲山,还望二位海涵。”
风歧听着身后那两只愈加靠近的蝠妖,清朗的声音高喊一声。
脚下却丝毫不停,也不再在林巅奔行,以免当了靶子,只是不断在林间纵越奔行。
速度虽减,却不慢太多。
“即是误入,那你跑什么?”
身后一只蝠妖高声问道。
但风歧却听得清楚,有一道灵性波动偏转,显然是另一只蝠妖已然从一旁向山脚下包抄而去,这只蝠妖只是意图拖慢风歧脚步,明显是想将他留在这山林之中。
“不能任由他们这般包抄下来!”
他不由得皱眉,想起《盲山志》中所言:盲山有蝠妖,目无明,耳甚聪,可闻千里草动声。
当即脚下用力,“嘭”的一声,脚下炸出一个深坑。
散泥碎土四散纷飞间,一阵狂风自风歧脚下骤然升起。
带着泥土披打向四面八方。
刹那间,狂风呜咽声、林木摇动声、泥土披打声混合,寂静的山林之中一片乱糟糟声响。
风歧听道那两只蝠妖都明显有些停滞。
他当即乘势而起,风云相送间,他纵身跨越最后百米距离,出了丛林。
“谢过二位相送,某家去也。”
丢下一句震荡四野的朗声问候,独留下神色难看的两只蝠妖在林边徘徊。
风歧踏云纵风,飞身远去。
……
“呼,还好读书多。”
离山数里,确认那两只蝠妖没有追过来之后,风歧降下速度,感叹一声。
若非从《盲山志》中看到这些蝠妖简述,其多眼瞎,但耳朵极为聪敏,借此发出混乱噪音,隐藏住自身动静。
只怕还需一场大战方可离开。
他倒是不怕那两只蝠妖,但却怕闹出动静引来更多蝠妖。
至于为何最后要留下那一声挑衅,甚至还要用他自己本身的声音……
当然是为了将石猴引向那山洞之中,那一番布置可不能白费了。
与此同时,他也更馋猿窟之中那石猿老人积累下来几十年的知识。
知识才是财富啊。
他看向四周,这是片旷野之上草木旺盛。
这些半腰高的草木一根根纹路粗壮,表皮斑驳中显出遒劲有力,看起来极为坚韧。
甚至在月光的照耀之下,还有一道道黑气不断升腾汇入黑漆漆的夜空。
他伸手拽住一根灌木树枝,轻轻掰弄几下,这树枝竟能坚韧不断,好似钢索。
他能感觉到,这些草木正是昼夜受日月轮换映照,两种伟力不断交替之下,才磨砺出这样的坚韧。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刚好。
有着受过黑日映照的灌木帮助遮掩,他的身影也可以更好的隐藏。
他看向那映照一方的血色灯火,疾步而去。
……
时间在脚下飞快踏走,那血色灯火愈加盛大。
不知不觉离那参牙店只差数十里地,已经能影影绰绰的看出那是一座占地甚广的三层楼阁雏形。
他早已经将身子低伏,速度放缓借助这些灌木悄然潜行。
因为在临近这参牙店之后,他已经见到四五个至少化胎境界的术士大摇大摆的过去。
那些存在有月下现白骨之躯者,有身若幽魂,鬼气升腾者,亦有背棺而行者……
每一个都凶威甚甚。
风歧甚至怀疑那些术士早已经看到自己,只是不屑于理会自己。
而在【听风】探查之下,更是探到好些个术士埋伏在灌木之中。
也不知埋伏的人这么密集,就算有人大摇大摆来了,又能抢到几口食?
忽然,他低下身子,还有黑气留存的灌木伸展将他挡住。
两只手掌大的扇风耳摇动,捕捉数百米外声响。
一阵阵闷重的跺地声在耳中响起。
风歧暗暗观去,只见数百米外一个足有两丈高的身影,脚步抡的飞快,他脸上拖着一根长长象鼻不断甩动。
风歧看的仔细,此人抬起的腿脚融为一体,好似一根粗壮的巨柱,不断地踩踏着灌木。
相隔数百米,他极为清晰的看到,那粗糙斑驳的柱子一般的脚下一层灵光闪烁,每一脚都将坚韧的灌木崩坏。
巨耳闪动之间,便可听到此人身上的澎湃的灵性好似江河汹涌。
“又是一尊化胎境的术士!”
风歧屏住呼吸,不敢动丝毫,唯怕引起注意。
这身影看似笨重,却动作极快,不一会就不见了身影。
“这么多术士?参牙店有何盛事?莫不是那传说中的参牙汤宴?”风歧心生疑惑。
“看来得寻个同道问一问。”望着那庞大身影彻底消失,风歧稍稍放松心神。
正在此时,便又听到动静,只见浓密灌木之中一颗黑色羊头不断跃起,正是顺着那巨人脚步不断向前。
“这是……借道?”
风歧心中疑惑,他看向到那羊脸之上尽是小心翼翼,好似一个没出过门的微末小修,诚惶诚恐的借助大术士留下道路赶赴盛世一般。
“不,他是在钓鱼。”风歧忽而一笑,尽管这羊头术士脸上有戏,但却挡不住风歧能探听到他体内灵性却是从未乱过。
甚至每一次落地,都要等灵性平复,彻底做好准备才继续前进。
所以这羊头术士不只是在钓鱼,还是在钓蠢鱼。
“不过倒也好,若真是菜鸟,反倒没出手的价值了。”风歧心中一动,他正需要这等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从他们口中才能掏出更多的东西。
“不过……也不可大意。”
他清楚各种灵术奇谲诡异,稍有不慎,便是阴沟翻船的下场。
他伏下身子,任由灌木与黑气将他淹没,轻步缓行,来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之前。
这脚印似磨盘大小,脚步之间间隔有两米之远,那羊头术士正是顺着脚印一下下跳过来的。
他向后挪了几个脚印,躲在两个脚印之间旁边的灌木丛中,伺机偷袭。
“还有三下。”
他平静心神,仔细倾听者对方动静。
“还有两下。”
那羊头术士在平复灵性气息。
“还有一下。”
风歧屏住呼吸,不发出丝毫动静。
“来了!”
他已经看到这羊头术士高高跃起,月光之下,能够看清此术士身披黑色皮草,四肢瘦弱,好似勉强支撑着头颅,那头颅也不大,但其上一对盘旋而起的厚重褐色盘角却看起来极为危险。
“杀!”
风歧心中无声喊了一声。
当即纵身而出,一臂伸出,青黑色灵光掩盖之下,变成羽翅,翎羽倒卷,化作一个与瘦小身体不成比例的青黑色巨拳,往半空中的羊头术士轰击而去。
那羊头术士身在半空,借不到丝毫力气,却没有半点慌张。
“哼,小小侏儒也来上钩!”
他声音尖利,脸上带着冷笑,只是一甩头,两只坚硬巨大的盘角竟离体轰击而出,冲着尽在咫尺的风歧轰来。
那盘角飞舞之中化作带出残影,一只挡住风歧拳头,另一只竟是直奔风歧头脸而来。
而他也借助盘角飞出之力,落入灌木丛中,冷笑的看向来人。
他羊胡子纵横盲山周边数十年,就是凭借这两只堪比九品灵材凝练成术器的盘角,不知钓了多少个蠢货!
不然又怎敢这样的大张旗鼓的借道?
“哼!”
偷袭变成强攻,风歧心中半点波动也无,这一拳心神合一,外物何所动之?
心力涌动,周身之力尽数调动。
只见他脸上隐隐浮现出一只狰狞白猿脸,嘶吼间白眉飘飞,拳中带着无匹可匹敌的信念!
“嘭!嘭!”
两声碰撞接连炸响,风歧拳如幻影,接连砸在两只盘角之上。
那盘角光泽暗淡,顿时倒飞而回。
而风歧亦是拳上青黑色灵光震荡。灵光之内,可见卷羽而成的翅拳扭折,滴滴粘稠的金红色血液渗出又流回伤口,这盘角当真坚硬不凡!
风歧却不出一声,只是快速的将崩碎的骨骼捋顺,灵性翻涌,顷刻间伤势便愈合。
“啊!我的角!”
与盘角心意相连的羊角术士却顿时哀嚎一声,他寄托在盘角之中的意志大大受损,甚至快要感觉不到自己与那对角之间的联系。
正在他哀嚎的同时,已然落地的风歧再度跃起,不顾手上伤痕,直奔他而来。
一路所过,风云襄助,灌木相避,数米之距离一闪即至。
还不待面色惊恐的羊胡子说出一声求饶,另一拳出,狠狠砸在他脸上。
“咔嚓”声响起,那羊脸顿时被砸的凹陷下去。
虽说术士有蜕变灵身之后,肉体大大加强。
但这羊头显然没有他的羊角坚硬,也不如风歧巅峰灵身的大部分灵性都用来加强后的肉身坚硬。
尤其这一拳中,还有黑雾如影随行,在风歧一拳打在其脸上的同时,便好似猛兽般扑了出去。
羊胡子顿时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眼耳口鼻,整张脸上都传来好似万千虫蚁撕咬的痛感。
他发出惨烈的嘶嚎,但紧接着,那黑雾便涌入口中,让他连嘶嚎声都发不出来。
与此用时,风歧对准其四肢猛地踩下。
嘎巴声响,他的四肢顿时被踩断。
见这术士被制服,风歧快速拿出一根青色树枝噙在口中。
一手捡起那两只盘角,一手拽住扭曲挣扎却发不出声的羊首术士。
他已经感觉到一道道目光的窥伺,连忙就要离开此地。
正在此时,他骤然面色一变。
只听得一道高亢的唢呐声骤然在耳边响起,他扭头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出现一支诡异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