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也在这兖州瑕丘城下,唐军与梁军打了华夏大地的第二场火药大战。
眼下,开始了第三场。
与当年莘县的初体验相比,两边都进步许多,尤其是梁军这边。
从前,梁军的火药罐子效果不佳,石炮丢得也很不准,如今都有极大改善,与唐军差也差不太多了。
哪怕准头、威力稍逊,也足够李老三忌惮。
攻城战,就这么以火药罐子乱飞开幕。
不出意外,王彦章的队伍出现在战场外围。不过他没有全军而来,只带了一万梁骑,也不往前凑,就远离战场十余里驻足。
远方雷声阵阵,王彦章才不着急靠近。
前面他与刘鄩配合默契摆了辽贼一道,若非辽贼过于悍勇,若非当时他手下只有万人,李老三现在还能不能喘气儿都很难说。
可惜了一次机会。
这次李老三卷土重来,围点打援意图十分明显,他王彦章又不瞎,怎会用一万人傻乎乎上去送死。
带骑兵来,他就是为了跑得快。
至于为什么来,说到底就是不来不行。
那么为什么不行呢?
首先他要给刘鄩表个姿态。
如今梁朝兵将凋零,在东线,就是他与刘鄩二人苦苦支撑。面对辽贼越来越大的压力,难兄难弟当然需要相互扶助。
刘鄩……
数年前,王彦章在河北与刘鄩合作过一次。
讲良心,刘鄩对他王某人不错。也是借刘鄩的东风,他王铁枪才能咸鱼翻身。但是刘鄩这个人对大梁的忠心……
实话说啊,王彦章有点不踏实。
他可是动过拥兵自重的心思地。
所以,值此危难之际,王彦章老将军就需要表明姿态,要让刘鄩知道,他老刘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其次嘛,就是自家身边有人盯着,若不来,肯定要告他的刁状。
王老将军少年从军,追随太祖武皇帝征讨四方,以骁勇闻名,每战为先。奋斗几十年,大梁开国,也曾气势如虹,并吞万里如虎。
怎奈何朱有珪弑逆,太祖亡故,大梁就变了模样。
朱友贞上位,王彦章也曾希冀新帝能够拨乱反正重振朝纲,可惜,等来的是河北失守,丧师再三。
目光瞥一眼身边的段凝,王彦章更加眉头紧锁。
先帝也有监军,但很少有不知兵的混蛋瞎掺和。哪怕用中官,那也是懂兵法会办事的中官。比如杜供奉,那真是中官中的楷模,每次表现都很亮眼,他王铁枪都要点赞的优秀人才。
比如段凝这种玩意儿,先帝时就绝不可能用他。
要说起来,今上也算勤勉。
为人无恶习,为政亦称宽仁。
怎奈何不能用人啊,以至于元老不能见用,宵小祸乱国家。
嘿,当初若非杨彦直那蠢猪,河北怎么就能败了?
如今又来个段凝。
段凝生得单薄,身量也不甚高,坐在马上仿佛屁股有针,一会儿起立,一会儿坐下,双眼则好像很认真地在看远方的战局,但鬼知道肚子里转了什么鬼主意。终于按捺不住,向王彦章拱拱手道:“王帅,我军在此何为?”
听这家伙出声,王彦章就觉着浑身难受。
明明是个有根的,怎么比那没根的还像没根的。
这厮一个县主簿出身,靠着奉献了妹子给先帝睡觉,在禁军混了个闲差。什么右威卫大将军?狗屁不是。
先帝给他一个兵了吗?哪怕今上登位多年,也没见有这厮什么事儿。
也不知怎么,据闻是贿赂了赵岩还是哪个?就被派到他这里做副手。
这不胡闹吗?
真他妈恶心。
嘿,杨彦直好歹还带过兵,这厮是个什么玩意?
明明有老杜这种人才你不用,用这种废物?
真是一窝不如一窝。
老将军性子直。对于段凝的询问,王彦章冷哼一声,从鼻孔里喷出话来,道:“一万骑军,如何破敌?”
段凝仿佛听不出王彦章的鄙视,还把双眼连眨,道:“既然辽贼势大,何不多携劲旅?”
王彦章是再不想跟这蠢猪说一个字,马鞭一扬就换了个姿势,用脑后勺对着他看。心中鄙夷,蠢货,还多携劲旅?怕死你别来啊。
就有点埋怨起敬翔来。
先帝自比曹公,这厮有人传说他要做先帝的孔明。
嘿,王彦章读书不多,可是也知道诸葛武侯是个什么选手。
怎么为汉昭烈勾连荆襄大族拿下一片基业就不说了,单说汉昭烈兵败夷陵,家底几乎赔光,社稷动荡。诸葛丞相迅速平定内乱,整顿经济,精练士卒,区区数载,国势大振。
一出岐山,若非马谡那废物坏事,拿下凉州,蜀中局面必能大变。
克复中原都有可能!
你敬翔呢?
有珪弑逆他不能制止。
今上荒唐他不能规劝。
那你能干啥?
大梁如此雄厚的家底,愣是搞得每况愈下。
咳!
头顶明明是骄阳似火,王彦章却只觉着天色昏暗,难见一点亮光。
大梁的希望究竟在哪里?
……
郑守义与李老三都发现了王彦章。
郑守义感觉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城头的石炮越来越多地向他这里招呼,那药罐子越丢越多,越丢越近。
这“嘣嘣”乱响的,实在骇人。
郑大帅很害怕一个炸雷子飞到头顶开个花,那就死了!
说什么无有恐怖?
郑某人可不是怕死哈,主要是得留着有用之身扫平宇内、建设大唐啊。
李老三说什么丢不过来,嘿嘿,反正郑守义很不踏实。
“嗯。某去会会王彦章。”果断起身,郑守义毫不犹豫扭头下了高台,根本不给李老三挽留他的机会。
也不多带人手,就领着自己的亲兵卫队离阵,郑守义绕个大圈子,躲开“乒乒乓乓”的炸雷子,向王彦章这边抵近。
倒是不急。
郑守义也不是真要弄出个什么动静,完全就是不想陪着李老三作死。
马队悠哉悠哉地靠过来,距离还有三四里地就缓缓停下。
王彦章见有小股辽骑靠近,看看旗号,有点远,看不清。
凑近些再看,姓郑的?郑守义?
辽贼匪首里就这么一个姓郑的。
不是传说这厮跑河西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河西打完啦?
想到此事,王彦章也觉着不可思议。
河南还在大打出手,辽贼却分出精兵去打河西?据说丢了一个伪国公还不罢手,又派了郑守义这黑厮过去。
真是主次不分,奇哉怪也。
当然,对大梁来说这不是坏事。
如果这些兵马都压在河南,那梁朝就更难了。
搞不清楚这黑厮的意图,王彦章干脆也领些人手,准备近距离观察。
对面王彦章的大旗靠上来,郑守义就有点迷茫。他并无跟王彦章硬干一场的打算,不过看对面前出的人手与自己相当,倒是不慌。
但他这是想干什么?
难道要与洒家叙旧?
讲实话,对这个王彦章,郑守义还是有点好奇。
能追着他郑某人满山跑的,这天底下还真没几个,而这个王彦章就是其中之一,还是特别醒目的一个。
好像都不止一次了吧?
就看那王彦章的队伍越走越少,最后只有百骑驰马缓行,向这边靠拢。
还真是想跟爷爷对话?
可是洒家跟你也不熟,没啥好说的呀。
郑守义感觉自己这个身份很高了,不能丢了格局,看看对面人手不多,咬着后槽牙,自也带着百骑向前。
同时,悄悄将弓弦上好。
呵呵,你真当郑守义做了慈悲的菩萨?
不!要做,他也是个怒目金刚。
手搭凉棚,王彦章瞧一瞧对面真是来个黑脸长汉,手里将马枪攥了一攥,然后对身边一小将道:“吾儿,少时为父与你做个遮挡,若那黑厮靠近,不要犹豫,千万射杀了这厮。”
又觉着不妥,改口道:“射马亦可。”
射人目标太小,射人先射马嘛。
郑守义的马枪由边上的武植抱着,他一手持缰,一手搭在弓上。
盛箭的胡禄已经开了盖子。
也吩咐左右,尤其是对儿子十一郎道:“看我动作。王彦章那厮若近了,立时射杀,矢发即走,万万不可恋战。”
不过,爷爷也不识得谁是王彦章,可怎么分辨呢?
那旗下比较耀眼的老家伙应该就是了吧?
十一郎本来是想归队的,可恨幻想没能成真,硬被老爷子留在身边走脱不得。纵然心中不甘,但是今天遇上这么个机会小伙子还是挺兴奋,边走边想,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跟自己从前的经历都不大一致啊。
在相距一里地处,两边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按道理,要会面就该两边各自驰出信使交涉妥当。
王铁枪左右找找段凝,发现这厮没有上来。
这还能窜了你?
大手一挥,王大帅让人返身回去,连拉带拽就把段凝这厮给提过来了。
段凝刚才问王彦章为啥站这么远看着,你道是催王彦章动兵?错,那是说反话,他是在试探这夯货是否真要跟辽贼拼命。
刚才要问王彦章为啥带人太少,你道他段某人是要跟辽贼拼命?大错特错,他是觉着人太少不安全。
段凝谋这个副将差事,那是混资历来的,可不是来卖命的。
他段某人什么成色,别人不晓得,自己还不晓得么?所以,方才王彦章领人出阵,段凝根本就不挪窝,随时做好准备跑路。
但是你王铁枪把我抓过来是几个意思?是何居心?
被两个虎背熊腰的悍匪拉着马缰绳就往前走,段某人是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心里把个王彦章恨死,可惜就是没有挣脱的勇气与能力。
没错,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
来在面前,就听王彦章道:“段公。”马鞭向前虚点道,“那黑厮是辽贼郑守义。看那厮有意与我阵前一晤,有劳段公与他说知,各引二人阵前相会。少时,阵前亦需段公相陪,听听那厮要说什么,也好报予圣人知晓。”
段凝闻言,瞬时就觉着腚下涌出一股暖流。
什么?要老子去谈判?
段将军哭丧着脸道:“这,这如何使得?”王彦章王八蛋你是要害我啊!当初杨彦直到刘鄩军前,就被你们这帮老兵轰出门好悬没有死了。
这是轮到爷爷了么?
可是段某人还没给你添堵呐。
王彦章温柔的大手搭在段凝肩上,语气和煦道:“段公宽心,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实是我左右皆为粗人,做不来这细事,只好有劳段公走一遭啦。”
说着,老王一鞭子抽在段凝的马屁股上,直接打得马爷就向前一窜。
哎呀!这老狗是诚心害我啊。
王彦章就是诚心的。
他早就注意到段凝屁股底下漏水,小身板抖得跟筛糠一样。
奶奶的,这老小子到了军前就十分聒噪,狗屁不通,天天就在爷爷眼前乱晃。对付辽贼就够糟心,还要应付这蠢猪,真是烦也烦死。
若是辽贼手黑……
嗯?
看对面出来个衣甲华丽的,郑守义手搭凉棚一看,不会是王彦章来了吧?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啊。
也不怪咱郑守义误会。
郑大帅与王彦章也没认真见过,这隔着一里地,都穿着甲,热浪滚滚滚,人影都在飘飘荡荡,再加上艳阳刺目,哪里分得明白。
战场上,那不都是看盔甲看旗号认人么?
而且这厮是后面过来的,哪怕不是王彦章也得是个大将没跑。
郑守义临时就改了主意,让弟兄们别急,自己双腿一夹马腹趋前瞧瞧。
烈日炎炎如火,穿一身铁衣已是热得整个人都要沸腾,还被赶出来做这送命的买卖,段凝就觉着自己从内到外都要炸了,随时就能升仙。
很想回头就跑,可是王彦章这老狗手黑啊,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这畜牲也混蛋,居然已经快跑过中点了。
赶紧勒住缰绳,这畜牲回错了意,居然人立而起……
嚯!
好悬没把段凝送走。
可是落在郑守义的眼里……
呦呵?
叫板?
欺负爷爷不能?
静!
静静!
郑守义心如止水,缓缓向前,双目在前面这将与远处的梁骑来回观察,判断究竟是什么人物。
看造型,肯定不是王彦章。
那王铁枪年龄带有六十,号称铁枪,那必然是个魁伟的汉子,眼前这个是什么玩意?小白脸?看衣着,官阶应该不会太小,除了腰间的横刀连张弓都没有,感觉没有恶意?
嗯,郑守义心中疑惑,这厮想跟爷爷说什么呢?
实话说,郑某人都不知能说啥。
可是你说这厮要赚了爷爷这条性命……
呵呵,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半里多地,远处的梁骑肯定追他不上,眼前这个嘛……
已只有百十步距离,郑守义再次确定这不是王彦章。
这身板就不可能,毫无威胁嘛。
正在疑惑,忽见远处梁骑有些骚动,百十骑有发动的迹象。
说时迟那时快,郑守义只道对面不安好心,他是想也不想摘弓就射。
这狗日地王彦章,还真想钓爷爷这条大鱼?
一矢飞出,郑守义拨马就走,一溜烟就窜远了。
可苦了段凝。
都没弄明白局面,对面突然飞来一箭。
这要是个老武夫,好歹能有个闪避,可段凝哪有这个本事。这小子直接吓傻了,铁矢捶胸都毫无反应,但觉胸口痛得钻心,这才大叫一声。
“啊!”
我要死了。
王彦章忽见那黑厮放冷箭,也是大出意料。
就是大出意料啊,如此果断的么?
也顾不上计较了。
那黑厮才一抬手,王铁枪就大喊一声“小心”,然后催马上前。
那黑厮倒是狡猾,一箭放出就跑。等王彦章追到段凝处,辽贼已经走远。
也顾不上再追,忙来查探段凝的伤势。
但见一支羽箭挂在胸前,深深地扎进掩心镜,但是……
似乎入肉不深?
段凝呆呆愣愣仰躺在马屁股上,两眼无神望着虚空,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王彦章看辽贼走远,并无靠近的意思,快把段凝一阵摇晃:“段公,段公醒醒。”怕他不醒,顺手就“啪啪”两巴掌打下,不但抽得段将军回魂,好悬没把他颈子打折了。
见段凝眼仁晃动,王彦章不敢久留,使人拉了段凝的坐骑就拨马回返。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王彦章宽厚的肩膀就在眼前……
段凝他恨呐!恨不能一刀扎死这个老匹夫。
可恨他不敢。
可恨他不能。
当初杨彦直带着一万禁军精锐到阵前,都被刘鄩、王彦章几个老匹夫坑得好悬没死。他还没有杨彦直的根基,只带了百多卫队过来,哪敢造次?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彦章就敢害他。
稍有不慎,落个抛尸荒野,他找谁说理去?
忍,爷爷要忍啊。
王彦章你这个老狗,等着,你等回了汴梁看爷爷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