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不论怎样,眼前的局面还得妥当应对。
刘鄩亲领三千精骑和三千骡子军,从瑕丘城里出来,他准备向北绕一下再向西,看看辽贼大营那边有无机会。
若大营空虚,就给李老三送一份大礼。
若没有机会,他就绕到任丘去瞧一瞧,看看王彦章打得怎么样。
既然辽贼有意决战,王彦章又做好了出击的打算,那么,若两边正打得胶灼,突然老子这六千兵出现在附近,哪怕不能一举定乾坤,吓不吓死辽贼?
就算吓不死,嘿嘿也得惊得他李老三一哆嗦……
嗯,刘鄩都想好啦。
辽贼也有许多骡子军,骑军还喜欢多带很多备马。辽贼要从大营跑到任城南边与王彦章对阵,肯定不少带畜牲。而这些畜牲,在战场上都是要放在一边的,一般都是放在阵后。
而负责管理这些畜牲的收马人一般人数有限。
弄不死辽贼,刘某人抢下畜牲也是一注生发。
奶奶地。据说辽贼总往塞外掳掠胡儿,爷爷今天若抢了辽贼……
嘿嘿,老子回去在城头烤马吃,气不气死你。
……
才出城,两军的斥候就碰了头。
这不意外。
辽贼的游骑一向嚣张,仗着腿长,这些日子就在瑕丘附近大摇大摆地转悠,没事儿就看着你。若城中有个信使往来,但凡护卫少一点,这帮混蛋就要尝试着上来拦截。
警惕性还高,若一击不中转身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刘鄩曾多次设计诱捕均告失败。
所以,幻想城下没有辽贼探马是不可能的。
为掩护今天的行动,刘鄩用了最为简单粗暴的办法,那就是直接一千精骑撒出去,撵得辽贼四处乱跑。
同时大队迅速出城。
只要动作够快,辽贼来不及反应。
可惜,没走很远,又发现了天际边的辽骑大队。
得,刘鄩估计两边这是想到一起去了。
“哎呀?”郑守义手搭凉棚向东南探望,“刘鄩这老儿还真出来了。”
这不奇怪。
对于水平相当的选手,如果基于相似的环境,能够做出的反应当然也是大同小异,并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至于成败嘛,实力之外,一看手段高下,二看运气好赖。
比如郑某人今天的运气就不大好,看看对面梁贼人多啊。
硬打肯定不能。
他是奉命来盯住刘鄩不假,但郑守义可没打算上去硬刚。
草草估算就知道梁军兵力占优,优势还很大,郑守义可没那么虎。
目测对面兵力比自己多了不少,招呼扫剌赶紧派人去给李三通风报信,郑守义与扫剌李绍威将军则把队伍果断散开,就向刘鄩的脸骑上去了。
既然是明牌,也就不装了。
不硬打是不硬打,但郑守义还得靠近看看具体情况。
若有可能,迟滞一下敌人的行动,给李老三争取点时间也很必要。
大营他不担心。
唐军是筑城立营,留守部队也不白给,刘鄩真有胆子去,他郑某人就敢跟他屁股后头狠插他一刀,帮他开开眼。
不过郑守义估计,刘鄩除非疯了才会去偷唐军大营。
彼此又不是头一次见面,对方什么风格还不了解么。
两军迅速靠近,最后在相距不足二里地收住了脚。
刘鄩略略衡量了敌我,辽贼左一片,右一片,大体成两个稀疏的骑阵站在面前。既然己方兵力占优,他果断下令全军向辽贼人少的一阵前一里,二千骡子军下马结阵而后立刻向辽贼发起进攻。
同时,骑军两翼张开,毫不停顿就向辽贼冲上去了。
这人少的一阵,可不就是咱郑守义么。
呦呵?都没站稳就开干?
刘鄩老儿火气很大啊。
郑守义一看梁骑扑上来,自己虚张声势的计划破产了,那是果断转进啊,生怕被这帮杀才粘住了。
一边的扫剌看妹夫被人欺负,本来有心上去帮忙,可惜看看地上的这些活杀神,终究是没那胆子,灰头土脸地也跟着郑守义躲远了点。
刘鄩看辽贼如此,估计唐军大营没有机会,遂让骡子军上马往任城疾走。
郑守义见状,知道这厮要去给李老三捣蛋,只好一路给那边快马报信,一边自己紧紧跟随。
所谓的疾行,那也不是放开了快跑,那什么样的马爷也遭不住。
其实就是快走。
当然这个快走肯定比哥们儿走路快得多,毕竟都在四条腿的背上。
两支军队就这样隔着一里多地向西南方向快行,走了大概十里路,可能是看郑某人太过恶心,刘鄩令骡子军继续行进,却忽令三千骑扭头来顶。
而且是亲自带头打冲锋。
又一个越老越疯狂啊。
郑守义依然不与他硬碰,远远避开。
就这么三来两去的,就绕过了任城。
映入郑守义眼帘,正是一片厮杀场。
或者说一个屠宰场。
因是野地浪战,并且是远离营垒的旷野,双方都不可能摆下什么石炮。
唐王就是要逼得王彦章与他决战,王彦章也知道辽贼想跟他决战。
并且,这次王彦章一改此前的避战姿态,大军摆开阵势就真来阵战。
都是精练的塞内强军,双方兵力仿佛,各自展开都有五六里长,每阵或二三千人,或三四千人。
没什么纵队突击,也没有诈败诱敌。
彼此主力都是铁甲步人,都是大槊陌刀,这次连弓矢都省了。
强弩还不算白费,弓箭就真的用处不大。
两边的铁人几乎就是脸对脸,枪对枪,然后就是强弩呼呼地向前招呼。
大枪对戳,倒下一排,后排补上。
弩矢如雨,倒下一片,后排补上。
如此循环不绝。
郑守义一见这场面就觉浑身发紧。
他知道李老三有意逼迫王彦章决战,可以说,这厮是处心积虑地逼王彦章来战。郑守义很清楚,李老三是一定要亲自打破汴梁城的。
而要打进汴梁城,眼前的王彦章就必须要拿下。
在昨夜的预案中,也有今天与梁军决战的内容,只不过郑守义没想到会变为现实。他们只是简单挖了一条浅浅的小沟,至少在郑守义看来,这还远远不到两边拼命的时候。
尤其对于王彦章来说,今天决战,无论如何不是好选择。
唐军经过休整,士气正盛。
并且对于唐军来说,河南战场远离后方,更加从容。就算有些损失,以如今大唐的实力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是的,哪怕这几万人都跟梁军兑子拼光,也不至于特别伤筋动骨。
曾经,卢龙哪怕是跟梁军拼掉个万把号人都会痛彻心扉,都要慎之又慎。
不,应该说,他们是极力避免这样的损失。因为那时候的卢龙根本承受不起换子的打法,都别说一换一,哪怕是一换二、一换三都打不起。
可是,这已经都过去了。
脱胎于卢龙的大唐,如今拥有卢龙、义武、义昌、魏博、河东、东昭义、振武军、辽东、夏绥、朔方、河西、天德军等方镇。
按照元和年间所定四十八方镇来说,他们已经占了五分之一强。
除此之外,还有个态度恭顺的成德,一个越来越听话的西昭义。
而且,在前面几十年的乱战里,他们的老巢河北还是受灾最轻的地方。
尤其他们北接朔漠、西通河西,在很多方面都要比中原方镇更有优势。
综上所述,这就是有人、有粮、有械、有马、有钱。
此外,至少幽州、晋阳、大名、柳城这四处的军营,每年都在源源不断地募兵、练兵。北起辽东,南到魏博,东起沧州,西达甘凉,各屯点,各军府,也都在有条不紊地组织民壮操练。
这还不算前些年陆续放回、养在乡里,但是随时可以再上战场的老杀才们。
是的,多少年来,四十五岁以上的基层士兵就强制退役,其中相当一部分,如今依然可以拿刀上阵去砍人。
后备兵充足,这就是李老三如今敢来拼命的底气。
作为枢密副使,郑守义也算是对大唐的家底有了整体认识。
一句话,如今的大唐赔得起。
可是反观朱梁就恰恰相反了。
经过这些年此消彼长,尽管朱梁在河南顽强抵抗,致使唐军进展缓慢,但是大势所趋是有目共睹的。
至少,以郑守义所知,朱梁可动的军队已经不多了。
王彦章与刘鄩,就是挡在汴京东边的最后一道大门,一旦有失,不堪设想。
所以,在郑守义来看,王彦章哪怕要战也该如之前与刘鄩的合作,如在瑕丘城下那样,在尽力创造了有利局面之后再动手。
否则,就该保存梁军所剩不多的可用之兵,以待来日。
哪怕是进一步收缩战线,他也不该在此时此刻与唐军轻易决战。
不论是以拖待变,还是苟延残喘,保存仅存的实力,至少还有希望。
很多时候,将军是需要忍耐得住的。
当初,他们豹军在山北也是苦等了多少个春秋才等到机会南下。
按郑守义的看法,梁军就该如同前阵子王彦章所做的那样才对,那至少不是最坏的选择。
……
今天的战局,同样超出了辽王李洵的预料。
此次跟随三叔南下真是很不顺利。
原计划是在瑕丘城下与张万进里外配合做掉刘鄩,若梁军大队来援则寻机歼敌一部,清除汴梁东路的障碍。
数万大军是布好了局势的。
万万没想到,张万进这蠢货居然被手下给做掉了。于是局面急转直下,变成了王彦章与刘鄩一里一外,将他们的大军堵在了瑕丘城下。
好在三叔趁王彦章后续大军未至,果断撤军。
双方硬打一场,各有损伤,但总算撤下来了。
而且,严格来说梁军损失绝不比唐军更轻,或者,梁军恐怕要更难受。
因为,如今的梁军更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所以,李洵设身处地,若自己是王彦章,可能会退兵寻找更加有利的地形设防,或者寻找更有利的战机,总之绝不应该就这样杀出来。
左羽林军豹骑军是骑军,本与铁甲步人不同,可是在今天的战场上似乎也没什么分别。双方步军针尖对麦芒,两边的骑军也是刀对刀、枪对枪,完全是一命换一命,一点不含糊。
都杀红眼了!
朱梁从朱温时代就一直用心办马政,花费重金,在中原打造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骑兵队伍,为朱温南征北讨立下殊勋不少。
后来事业发达,吞并了淄青等镇的马匹,掠夺了关中藩镇的存货,尤其占领关中、打通了与朔方的联系后局面更加改善。灵武的韩家缺钱、缺军械,缺各种物资,与汴梁一拍即合,两家买卖,进一步向梁军输入了大量优质战马。
尽管在河北赔了两笔大的,但是梁军依然保有大量战马,尤其是侍卫亲军与禁军。因此,在任城战场上,王彦章掌握的突骑并不见得比唐军逊色。
于是,在铁甲步人搏命的同时,双方的突骑亦在忘我厮杀。
一阵阵铁骑碰撞,火花四溅。
几乎同样的铁甲长枪,同样的结阵而战。为了保护各自的步兵,双方骑士们一次次地碰撞,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左羽林军数次出击,每次都有大批战马或骑士损失。上至指挥使辽王李洵,下至每一个大头兵,都已至少出阵一次,都已血染征袍。
再次与梁骑擦肩而过,李洵戳倒了对面的一骑,自己的披膊也被敌骑挑破。他已是第二次出阵。连指挥使都挨了一枪,可想而知战斗何等激烈。
在酸丁的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马头相撞,今天都不止发生了一次。
战场过于局促,躲不开啊。
诚然,骑兵对垒,会尽力避免迎面相碰。可是,当局势如此,也就只能向死而生喽。除了具装甲骑没有直接硬突敌军步阵,其他各种状况一个不缺。
突骑互掐,游骑互射。
就连具装甲骑突步阵,也不是不让干,其实是想干,只因双方的战骑也都拼了命地互相撕咬,保护着己方步阵不受对方冲撞,实在没得机会。
步骑协同?呵呵,梁军也玩得溜熟。
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他破不了招啊。
回到阵后,李洵将歪斜的披膊卸下,自有人为他取来备用的铁甲更换。
歪头一看,马屁股上足足插了三支箭。
也就是有马甲保护,否则也就完蛋了。
喘着粗气,当代辽王的脑海里蹦出“香积寺”三个字来。
相传当时肃宗急于恢复两京,两军遂战于香积寺外。
时,十里间军容不断,结阵横亘,戈蜑鼓鼙,震曜山野,各列长阵而战。
那次,双方酣战一日,河北军一度搅乱了朝廷大军的阵脚,得陌刀降李嗣业肉袒执刀,连斩溃兵数十,阵乃稍定。
据说,当时双方就是前排死了后排上,到最后只因河北军兵力略寡而不支。
是役,传说阵斩河北军六万余,朝廷大军亦折损四万余人。
对于香积寺此战,先父与三叔都认为肃宗急于求成,得不偿失,并常以此为鉴。比如,多年前朱温北征,双方二十余万人陈兵河北,父王就愣是耐着性子不与梁军决战,终于等到丁会造反,大战不了了之。
对此,年轻气盛的李洵其实一直不大理解。
他不理解先父的谨慎,更不理解怎么会有阵战损失十多万的事情发生。
不是他不相信一战死人太多,比如之前在河北,刘鄩一战就丢了数万大军。若将正兵、辅兵、夫子都算上,怕不就超过十万了。
他是不相信两军阵战,在溃败之前,阵战能够伤亡数万十万。
柏乡他就在场。
李思安渡河与周德威阵战一日,确实伤亡惨重,但两边加起来也就几千人吧?铁林军总共才多少人,连死带伤有没有一半?
阎宝的队伍是溃乱损失的。
赵兵也是溃乱跑路,阵上才死几个人?
韩勍那几万人马也是溃乱后损失的吧?
哪怕是后面三叔与刘鄩在魏博莘县那一战,双方正兵合计奔了十万,最后阵上死了多少?那还是隆冬,伤了都不好救回来的。
哪怕张德的队伍几乎打到崩溃,自家这边全加起来也就死了一万多吧?
对面呢?死了多少?后来光俘虏就抓了多少。
所以,李洵一直不大相信这一战的惨烈。
可是今天,李洵突然就信了。
而且是过于突然。
因为此时此刻,唐军与梁军就在他的眼前真实地上演这一幕。
是王彦章不愿继续苟延残喘,要趁梁军还有一战之力赌一把?
还是因为任何其他原因?
总之,两支大军就在这河南大地上厮杀起来。
都是经制之军,免了各种技巧,就这样以命换命地搏杀着。
当年在香积寺外,郭子仪与安庆绪也是都没了退路才那样拼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