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阴,比昨天更阴。
云很低,又厚,白日也像黑夜,行在道路的车辆纷纷打开灯,空气中氤氲着大团雾气和尘埃的混合物。
早间新闻的户外记者指着乌黑的天和雾中穿行的车,信誓旦旦说今天雨夹雪,还夹得很大,让大家注意保暖。
林青蕊心想,这才十月份,有个屁的雪,结果穿着短外套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换风衣。
“嘶。”
女孩搓搓手哈了口气。
保姆阿姨趁机把蒸好的牛肉包子塞她手里。
林青蕊不要,说没胃口。
阿姨说没胃口也要吃点,今天要上山,从早到晚,不吃点怎么撑得住。
林青蕊接住了,阿姨又趁机往她兜里放巧克力和饼干,说饿的时候垫一垫,别再像那次一样低血糖晕倒,太太,也就是林青蕊妈妈知道她这样,也不会高兴。
无论如何,身体是最重要的。
林青蕊摆摆手说知道了,拉好衣领又栽进风中。
她没让孙叔开车,独自一人去到车站。
没多久,一身黑衣的周朝拉着抖手抖脚的张哲远从雾里出现。
这趟城乡巴士坐到底再走两公里就是苏家在城郊的庄园,林青蕊外公外婆目前住在那边修养身体,养养鸡、种种菜什么的,再过去,绕一座山,走一架桥,就是长明的烈士陵园。
最高处是自卫反击战烈士的碑,下面则是公开出售给一般民众的墓地。
苏月如就在那里。
林青蕊问张哲远有这么冷吗?
“抖成这个死样子。”
张哲远说他是被周朝从被子里抓起来的,还没吃早饭,肯定冷啊,说着吸吸鼻子就让林青蕊撇一半包子给他,否则他要饿死了。
周朝望了他一眼。
张哲远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巴说着,猪手就伸过来了。
林青蕊反正也不太想吃,整个扔给他。
张哲远撇掉她吃过的部分,津津有味啃起了包子。
他一吃就知道这是林家住家阿姨的手艺,牛肉馅的,汁水很够,花椒和洋葱碎带来恰到好处的刺激,吃下去胃里暖暖的。
他埋头吃完又伸手问林青蕊要纸。
林青蕊抬手就是一下。
啪!
张哲远“嘶”了一声,一副“掌心痛痛”的表情可怜巴巴看着周朝,周朝掏出餐巾纸,张哲远咧嘴一笑,拿过来擦嘴。
车到了。
张哲远先上。
周朝护着林青蕊后上,两人一前一后夹着她,张哲远在后排找到位置立马招手叫他们过来,“这这这!”
林青蕊靠窗坐,周朝坐过道。
张哲远在两人中间当快乐的电灯泡。
他带了psp出来,在玩怪物猎人。
周朝和林青蕊心情都不算好,一个不停挪动腿试图找到舒展的姿势,长明市的人不算高,大巴当然也不会照顾高个子。另一个单手杵着起雾的窗棂,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一会儿,张哲远哀叫连连。
周朝和林青蕊伸头看去。
好家伙,他操控的猎人让恐龙衔在嘴里玩大摆锤呢。
林青蕊眼尖,告诉他别乱砍,注意躲攻击。
周朝则嫌弃他手速太慢,刚刚明明可以闪到恐龙下面的,怎么玩游戏还像老头散步一样。
张哲远怒了,说他打了三天都没过,这版的迅龙本来就难打。
“你们俩说的倒是好听,有本事来试试。”
林青蕊“嘶”了一声,不可置信道:“一个破游戏你玩三天都没过?”
张哲远塞给她,“玩,我看着你玩!”
林青蕊上来就把张哲远装备的大刀换了,改成重弩进行远距离攻击,没多久就让迅龙死啦死啦滴,变成各种材料了。
张哲远抢过游戏机,冷冷道:“刀剑是男人的浪漫,林青蕊你什么都不懂。”
周朝点头,表示赞同,不论现实还是虚拟,打架当然要近战,远远的搞偷袭不太磊落,然后换回大刀,又三下五除二让迅龙变成材料了。
张哲远沉默了。
许久,把psp收回背包,一路上再没玩过。
什么磁暴步兵杨老师,什么电击戒网瘾,都不如这两个祸害有用。
一个反射神经好得离谱。
一个脑子聪明得过分。
有时候张哲远忍不住想,如果他不跟林青蕊和周朝是发小,那么,或许,人生能轻松一点。
玩过游戏,林青蕊开心起来,胃口也有了,掏出阿姨给的饼干哐哐就是吃。
一包五块苏打饼干,三块进了张哲远的狗肚子,他还要跟她抢巧克力,还好有周朝,一把扭住张哲远的手,不准他再跟林青蕊抢吃的。
张哲远骂他,“林青蕊有两条狗,一条叫图图,一条叫朝朝。”
周朝还没回过味来,林青蕊揪他耳朵,义正言辞道:“错了,我有三条狗,图图、朝朝和远远。”
张哲远哇一声,义愤填膺望向周朝,“这你都能忍?你还是不是男人?!”
周朝松了点劲,在张哲远耳边叹气,“有什么不能忍的,十几年都过来了,还能怎样?”
张哲远想想也对。
兀自点头,淡淡说道:“十几年都忍过来了,不差剩下几十年。”
周朝,“……”
林青蕊笑得要死。
三个人在最后一排有说不完的话。
也幸好今天天冷,坐车的人几乎没有,才不至于被广大人民群众狠狠唾弃。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巴士摇摇晃晃到了,外面果然下起了雨夹雪,也果然夹得很大。
雪粒呼呼往往身上砸,能听到密密的脆响。
林青蕊戴上帽子躲在周朝身后,张哲远缩手缩脚,躲在林青蕊身后。
林青蕊踹了他一脚,张哲远拽了一下她的马尾。
三人拉拉扯扯顶着风走了一段,没多久便看到一辆黑色牌照的吉普车从斜斜织成的白色雨幕中驶来。
“舅舅!”
林青蕊认出来人,跳起来招手。
一张明艳雪白的小脸在阴天里格外灵动。
苏秉翰停住车,下来拍拍周朝的背,然后捋了一把张哲远翻毛的脑袋,这才把大衣盖在外甥女肩膀。
男人约摸四十来岁,但看身形和脸不过三十出头。没有周朝高,但气质少说有三米八,周朝见他,比见自己老爸还乖巧。
硬朗瘦削的轮廓配一双温柔锐利的眼睛,肩背挺得笔直,像一面旗帜。
很有儒将的风度,不过这应当是家传——
苏老爷子年轻时师从国画大师,如果不是后来应召入伍,应当也是个画家,他教子女,包括教育孙辈,思想上面是第一步的,往往还要求他们有一点自己的爱好和发展,这样不至于失去生活的滋味。
例如苏月如擅长油画,还办过展。
苏秉翰在林青蕊小时候做过不少鲁班锁给她,手很巧。
林青蕊呢……画画的天赋不行,音乐才能也没有,但从小口才出众,机灵古怪,常常把大人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苏月如送她参加过表演培训,后来还出演话剧,得奖了,明明还是个小孩已经有经纪人看中她,要签她大力培养。
只是这一切都在苏月如去世后搁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母亲是挡在你与死亡之间的最后一堵墙。
林青蕊的一部分,关于热爱和火焰的那部分,永远停在苏月如离世的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