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爬上吉普,不再喧闹,就连站没站像坐没坐样的张哲远都老实呆着,呼吸都小心翼翼。
周朝更不用说了,林青蕊感觉他的背都要挺断了。
这两个人军训的时候都没这个死样子。
“舅舅,舅妈来吗?”
林青蕊坐在副驾询问,开了点车窗,捏着几颗飘进来的雪粒玩。
苏秉翰说老婆没出月子,还在娘家,今年就不来了,知道他要过来扫墓专门做了两盒月饼,一盒给公婆,一盒给林青蕊,全都是她爱吃的口味。
林青蕊有点不好意思,说小弟弟出生,她都没去看过。
苏秉翰说过段时间会带过来,她现在高二,还是以念书为主,别的就先不想。
林青蕊“嗯”了一声。
在玻璃上的雾气画画。
本来也没多远,很快吉普便开进苏家的庄园。
张哲远见了林青蕊外婆才像是活过来,一口一个“姥姥我想您”,他别的不行,哄长辈是真的很行。
周朝嘴要笨一点,只会在旁边虚扶着,然后听着张哲远叭叭卖乖。
扫墓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喝过粥,一行人便往烈士陵园去。
他们上午去,林知无下午去,时间刚好错开。
林青蕊知道是外公不想见到她爸,从来都是默默上午跟着去,然后在山上等到午后,等林知无来,再陪着祭奠一次。
她不算一个懂事的孩子。小时候还很任性,经常捣乱。
但这两年,真的不同了。
陵园修缮得很漂亮,白的楼梯,黑的碑,花花草草格外艳丽和茂盛,也许是骨灰的作用,也许是灵魂的滋养……说不清楚。
去过陵园的人应该都能感受到,这里的花草确实与别处不同。
天冷,苏老爷子杵着拐杖咳嗽得厉害。
放了鲜花,抚过女儿黑白的照片,老人便背着手绕到山顶,去找长眠的老战友了。
苏秉翰默默陪着。
他们通常要去很久。
苏老爷子平时不喝酒,只有今天会在故人面前端起酒杯。
他经历的事似乎已无人可讲,老来丧女更是在心头添了一道深深的疲倦的疤。
苏月如是最像他的。
苏老爷子未能完成的梦想曾经在女儿的身上生机勃勃地流淌,如今,只剩一捧深埋土地的灰。
山风寂寥。
人心更甚。
阴霾的天空又降下雾来,本就清寂的陵园几乎成了暂时降临人世的阴曹。
远处似有哭声。
还哭得挺惨。
再听,又像是老鸹在叫,这种破鸟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的说是乌鸦,有的说不是,比乌鸦大上许多。
管它是什么鸟吧。林青蕊心想,再嚎非拔了它的鸟毛不可。
三个小孩守着林青蕊外婆,怕老人家出事。
可林青蕊外婆是个开朗的女人,年纪大了,失掉女儿,依然是豁达的,她在墓前絮絮叨叨:月月呀,你瞧我们蕊蕊都是大姑娘了,跟你以前一样漂亮,成绩也好,每次都是第一,你可以放心了。
老人是笑着的。
林青蕊三人却不。
他们还小,还无法看淡生死,只能感受到生与死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隔阂,沉重的情绪把每个人的眉眼都压得低低的,今天的风很大,还冷,但心底的风显然更冷。
陵园不许见明火。
红色的香在墓前放一放,待会儿和纸钱一道拿到山下的焚烧处。
林青蕊反复摆弄苹果,总觉得怎么叠都是歪的。
周朝替她掸去肩头的雪粒,说:“下山吧,青蕊,我们陪外婆下山去。”
林青蕊摇头,“我再等等,我爸还没到,天太冷了,周朝你和张哲远先陪外婆下去吧。”
周朝沉肃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有时能到她心底,有时不能。
比如现在,就是不能的。
林青蕊拍拍衣服,找块空地坐下,并不看他,女孩弯折的颈在乌黑的发下,显出一片非人的白。
周朝伸手,想拉她起来。
他觉得林青蕊坐的地方就是一片沼泽,会吞没她。
他不能放她一个人。
张哲远揪住周朝衣服,用力拽了拽,哑声道:“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吧……放你身上,你也过不去。”
确实如此。
比起苏月如走掉的头两年,林青蕊现在,确实已经好多了。
周朝收回手,弯腰低语,“我们在山下等你,青蕊。”
张哲远也难得懂事一回,郑重道:“我们先走了,你早点下来,别偷吃给阿姨的贡品哦。”
林青蕊啧一声,踹他。
张哲远嘿嘿笑着往前跑,跳了两级台阶,又折回来牵林青蕊外婆的手,他和周朝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一步步往山下去。
陵园的管理处设置了休息区,这种天,应该烧上火了,烤两个土豆几片饵块,蘸上花椒尖炸的油酱,想必很舒服。
林青蕊坐着无聊,看花台里零星开了两朵山茶,便白的,红的,不管是什么颜色,只要能摘到就摘过来别在墓碑缝隙里。
苏月如生前在花园里种了两株。
原来年年开,一开开半年。
红的红,粉的粉,很漂亮。
图图总喜欢把骨头藏在树根,然后又忘了,等烂了臭了生蛆了被苏月如发现,免不了一顿揍。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好笑。
苏月如揍完狗,内疚,又会给它煮骨头,然后图图吃不完继续藏在树根,就又继续挨揍。
真是无限循环。
后来苏月如病了,山茶便没再开过,再后来有一年突然又开了,开得很好,很大朵,整株都是,林青蕊那时半懂不懂,还很开心,总觉得妈妈快好了,不用再住医院了。
后来女人果然从医院搬回来。
再后来,某天放学,她回家看到山茶全部断头而落,满地都是,进门去,阿姨红着眼睛将一块淡黄色的纹理稀疏的麻布用别针别在她肩膀。
阿姨说:“蕊蕊,你妈妈走了。”
林青蕊问:“她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阿姨说:“妈妈在天上看着你。”
林青蕊就知道,苏月如不会回来了。
林青蕊搓搓冻僵的手,又想起落满地的断头山茶,她那时沉浸在茫然的悲伤当中,然后悲伤无法自愈,转化成愤怒,她亲手砍了山茶树,扔出去,树的尸体横七竖八塞了整整两个垃圾桶。
她开始拉着周朝和张哲远四处惹事。
她以为不乖,妈妈就会回来管她。
她以为——
林知无来了。
父女两人站在朔朔而落的雪粒中望着墓碑发呆。
男人放下一束白玫瑰。
林青蕊说:“爸,妈妈不会回来了,再过两年我也要去上大学,没法陪着你,我希望你能幸福。”
林知无揉揉女儿的头。
远处,雾茫茫一片,老鸹又开始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