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那晚分别时一样沉默、平静。
林青蕊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撬开黎暗的嘴了,他对她的报复就是缄默。
再也没有比对着旷野呼喊结果却只能听到自己回声更孤独的事了。
他是知道如何“刺”向她的。
林青蕊呼出白气,揪住男生衣领往上提,他被迫起身,画满红痕的脸往后仰,纠缠的湿发在空中摇晃。
他的目光像是晚秋的浓雾,“我恨你。”
他的唇没有血色,“但我爱你。”
他笑了,“但我还是恨你,林青蕊。”
于是林青蕊的心不可避免地沉到积雨里去,窒息、潮湿,好像再也无法上岸。
她咬牙,使劲摇晃仿佛无骨的黎暗,嘴里发出压抑的呲声。
天空闪过白色弧光,是闪电,一瞬照亮纠缠在场馆空地的两道身影,已经没有人的形状,乍看,像是缠斗的恶鬼。
她不依不饶。
揪着的是黎暗,但不肯饶恕的是自己。
包裹在层层厚茧下的真相只剩最后一层皮,林青蕊那么聪明,已然透过最后的遮羞布瞧清一切……现在她心里的复仇之火被雨淋熄了,却依旧煎熬,因为心里下起了永不停歇的雨。
雨,从父母辈来,从她的心里来,从他漂泊的眸光来。
不该说谎的。
月亮会记住一切。
女孩偃旗息鼓,像支蔫掉的花,哀哀垂首,“对不起。”
男生琥珀色的眸转过去。
林青蕊没有哭,又郑重说了一遍,“对不起,黎暗。”
……
黎暗的一生,好像没有得过林青蕊一句真心实意的情话。
“我好像喜欢你。”
这算什么告白?
“对不起。”
听起来就像“我爱你”。
……
周朝捏着林青蕊的包走进漆黑的体育馆,像是自愿送入兽口的羔羊。
他站在最边缘的看台,观看没有他的故事——黎暗跪坐在地,紧紧拥着那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女孩。
她的表情模糊不清,像是无字的天书。
周朝好像从来没法读懂林青蕊。
聪明、清傲还是愚昧、乖张?
很难用一两个词去形容。
一开始当然是觉得好看,再也没有比林青蕊更漂亮的女孩子了,仙女也该照着她长,后来呢?
究竟又是看上她哪里?
周朝看了看手里的卡其色圆包,掉头出去,在通道里遇到了一声不响站立的佝偻男人。
周朝夜视能力极好,不用打开手电也认清对方。
“孙爷爷。”他唤。
孙善道面色怔忪,像是陷在回忆里拔不出,听到声音有一会儿才缓缓点头,望向高壮沉稳的少年人,勉强笑了笑,“哦,你是周警官家的小子,都这么大了。”
“这么晚您还不走吗?”
周朝去扶他。
孙善道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由周朝搀住往外。
两人客套几句,话题落到林青蕊身上,显然刚才的一幕,孙善道也瞧见了。
“月如的女儿也到了谈朋友的年纪……时间过得真快,不服老不行啊。”
周朝提醒注意脚下。
孙善道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还在上学,不想这些。”他倒是会找借口。
“男孩是要晚熟些,但也别太晚了,要不然好姑娘都被别人骗走了。”
“哎。”
周朝应到。
两人出去,张哲远早等得不耐烦了,他已经认不出孙善道,这小子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记得,就是记不住自己的老师,还小的时候,他跟着林青蕊混过两节书法课,孙善道教的,还赠了他一套价值不菲的笔墨。
虽然记不得了,但张哲远还是好脾气地应付,又问周朝,林青蕊呢。
周朝摇头。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不方便在大人面前讲的事便使眼色。
张哲远眯起眼睛,没好气撇嘴。
他老爸给通信公司领导开车去了,只有卫楚在车里等着,瞧见熟人,难免寒暄,送孙善道到家,卫楚又下车同老头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在说什么。
张哲远在后排止不住打哈欠。
周朝一点睡意也没有。
等到车辆重新启动,周朝还是给林青蕊发了两条信息。
【青蕊,你的包在我这里】
【到家发条短信】
周朝收到林青蕊报平安的信息已经是后半夜,看她到家,他才敢有睡意,回了个“安”,男生拉高被子蒙住头。
他也想抱她,像黎暗那样。
不是朋友之间的拥抱,而是情侣。
但是……如果她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一些情绪翻涌上来,理智立马扑杀,一些心酸生长出来,理智又放任肆虐,还请回忆出来当肥料,助长酸涩的生长。
他好像被绊住了。
陷入泥沼,无法自拔。
其实也不是没有逃生的办法——如果肯放弃的话。
万事万物都有一个共同的解脱之法:求不到就丢掉、忘掉,假装没有求过。
周朝长久凝思,而后翻身,笑了笑。
笑自己。
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比寻常男生高些,力气大些,但学习也有够烂,好像所有的养分都去滋养肉体了。玩球还可以,但远远够不到职业选手的门槛,想脱离父亲的影响,找到属于自己的前程,可看情况,最后还是要去念侦查。
——走父亲蹚出来的路。
他的人生,真的没什么好说,是因为喜欢林青蕊才变得有滋有味、有甜有苦,就算爱不到,也不能放手。
比起她给的晕眩,这点心酸又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这点心酸也是她给的。
……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雨多。
进到十一月还是连绵不断。
长明河上游开闸,浑浊的黄水充盈河道,有种难得一见的汹涌和澎湃,仿佛死去的河流终于回魂。
随着闸门放开,还有大量的鱼冲出来。
这些鱼,有的随着漫上街道的水游曳,有的早早晕死,在波涛里翻着死白的肚皮。常有野猫蹲在河边捡鱼吃,小小的一只狸花猫,叼着少说七八斤的大花鲢,很好玩的。
不过对高三的学生来说,是怎么也好玩不起来的。
没完没了的复习。
没完没了的考试。
大家的状态,就像被妖怪吸走最后一口精气的倒霉蛋,一副命不久矣的哀懒。
盛辉的脚崴了,学校很气,不允许任何高三学生参加大型活动,在校生管得尤其严格,出去买套煎饼都要请假条,走读好一点,但是周六还是要留在学校补课。
一周只有一天假。
这一天假显得格外珍贵。
林青蕊花半天时间帮张哲远补习,剩下才是自己的时间。
她会去看黎暗的演出,都是些在犄角旮旯里的小打小闹,偶尔商场开业,会有个正式的舞台,他不唱,只是帮忙弹吉他。
他的吉他弹得一般。
但是人长得好。
所以商演不管是弹吉他还是贝斯,或者只是站桩摇个沙锤,只有他上去,老板们才会开钱。
有时候就是这样,容貌太盛,连才华都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有时候落在琴弦,有时候草草扫过台下,然后无情地落在观众后方,不知道是耍帅还是刻意回避谁。
林青蕊不明白那晚体育场的拥抱算什么。
她说了对不起。
他抱她,抱得骨头都痛。
也许什么也不算。
也许,算是告别。
谁知道。
黎暗的心思总是很难猜,阴险狡猾的大坏蛋。
林青蕊告诉自己:又到冬天了,不管怎么说,来年春天,就不该再想着黎暗。
你有你自己的前程要去奔,林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