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肯歇气。
林青蕊憋得长霉,周日补完课,下午回家牵了图图跟张哲远去爬落霞山。
冬天的落霞山不好看。
落叶树都成了光杆司令,只有油松和侧柏干皮潦草地支棱着灰蒙蒙的枝叶,到处都很萧瑟,山风还冷。
走到半道,张哲远累得趴下,坐在歇脚的平台抱着图图死活不肯走,图图看他可怜,舔了两口,臭得张哲远问它是不是偷偷吃屎了。
林青蕊说最近吃的少了。
张哲远做出要吐的样子,图图以为他要跟自己玩,又蹦又跳,汪汪乱叫。
整座落霞山就他们最活泼。
林青蕊扫净枯枝,坐到石凳,极目远眺。
山是灰绿,城市银灰,纵横的车道冷冷清清,山道也是,上来的没有,下去的更没有,乌鸦落在台阶,呆呆的,羽毛不如夏天的黑,最闹腾的蜜蜂和松鼠都没瞧见。
好像全世界的人和动物都在家里蹲,世界安静,心却鼓噪。
林青蕊咬着果丹皮,缓缓呼出白气。
背压着,手揣着。
两条腿直愣愣往前蹬,鞋跟立在地上,磨来磨去。
“多动症啊你。”张哲远瞪她一眼,拉起图图的大耳朵,往耳洞“噗”地吹气,瞬间图图瞪大眼睛化身全自动洗衣机脱水模式,嗡嗡转动,整条狗甩出残影。
哈哈哈哈哈哈——
男生笑得要死,一屁股坐到地上。
林青蕊也弯起嘴角,伸脚踢他后背,“最近成绩有进步,大专还是很有希望的。”
“去去去,还摆出老师的架势了。”
张哲远拍了一下她的腿,两人你来我往,小打小闹,张哲远爬起来坐到石凳,往她衣兜掏吃的,摸出来撕掉包装纸,也吧唧吧唧啯起了果丹皮,这种小零食混嘴就很舒服。
两人揣着手吃完了,都呆呆看起了城市。
张哲远伸手指向一片狼藉的人造湖泊,问道:“那边是不是要修一个公园?”
“对,修好了就是长明最大的,还有人造沙滩和湖心岛。”
“你家承建的?”
“要不然呢?”
“温泉酒店也修好了?”
“修好了,在试营业,怎么,你想去?”
张哲远用肩膀顶她肩膀,语气怪哀怨的,“林青蕊,你家就你一个,我都不敢想象你以后的日子有多快乐。”
“说得好像你不是独生子。”
“我家可没皇位,你家是真有啊。”张哲远笑了一声,阴恻恻的。
林青蕊用肩膀顶回去。
两人又哈哈笑起来。
张哲远说大学毕业以后来给她打工,工资多开点,林青蕊说好呀,好得很,“只要你外公不叫你回去挖煤。”
卫家是本地矿业龙头。
张哲远老妈是卫家老幺,到张哲远这代,姐姐妹妹多,男孩子少,矿业不同其他,苦、风险还大,他虽然是外孙,但十有八九要被抓壮丁,还给她打工呢,他想得倒是挺美,还是乖乖进山去吧。
说起这个张哲远就牙酸。
他只想快乐玩耍,才不要去挖煤。
“啊啊啊——”男生仰头发出无意义的嚎叫,图图也跟着嗷嗷叫起来,整座山都回荡着凄厉的喊声。
“哎,烦死了。”林青蕊使劲搡他一把,凶神恶煞的。
张哲远嘎嘎笑起来。
林青蕊嗤笑一声。
休息够了,两人一狗继续爬山,张哲远问她和黎暗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林青蕊摇头。
张哲远又笑,笑着笑着变得很严肃,“是不是没有好好说分手啊……”
林青蕊脚步一顿,蔫蔫看他。
张哲远迎着女孩的目光,吊儿郎当的神情收敛了,透出认真,“林青蕊,你要好好说再见,以前阿姨下葬的时候你躲在桌子底下不出来,这样其实不太好,最后你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跟黎暗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是你想离开一个人,或者那个人想离开你,都要好好告别,否则心里总欠着……听懂?”
“……哦,有吗?”
“什么?”
“我有躲过桌子吗?”
“继续装,你个小砍头。”张哲远破口大骂,“饭还是老子给你端的。”
林青蕊爬上山顶,喝了两碗小米稀饭,又撞了一下张哲远的肩膀。
图图吃掉两根烤肠,衔住一个矿泉水瓶死活不放。
他们是看着夕阳的余晖下山的。
冬天的夕阳不比夏天,昏昏的,很朦胧,看着就有气无力。分开时,张哲远叫她记得去拿包,十月份的事情了,还放在人家周朝那。
林青蕊到家,整理书桌。
挂在墙上的山茶干花有点掉了,她爬到阁楼,想找找还有没有多的。
苏月如走后,阁楼就闲置了,这原先是女人的画室,三角形的窗户,能看到屋顶的骨架,画具都罩了套子归在角落,椅子倒是没罩,旁边还有个三条腿的圆桌,放着烟灰缸和茶杯。
林知无好像会上来坐。
她是一次也没来过。
也许就像张哲远说的,没有好好告别,所以也没法好好怀念吧,想起妈妈她就只会难受,日积月累,伤口不疼了,只是溃烂了。
这样确实不好。
林青蕊翻箱倒柜,寻找干花的痕迹。
没有了,倒是翻出两幅没见过的画,银杏树、长明河、落霞山……全都是景物油画,颜色说不出的明艳。
妈妈、外公都有画画的天赋,外公好国画、老妈好油画,都画得不错。
可惜到她这一代,这种天赋好像就消失了。
“不晓得小弟弟会不会……”
之前周岁宴上苏翊抓的是玩具枪,大概也难了。
林青蕊坐到椅子细看油画,时间落款就在苏月如自杀前不久,那时病痛已经将女人折磨成一把骨头。其中银杏那幅后面还写了“楚楚”两个字,应该是要送给张哲远妈妈的。
女孩垂下眼帘,抱紧画。
五年了。
当时封住的情绪好像现在才流淌。
她的手更紧了,喃喃道:“妈……我好想你。”
女儿缓沉的呼吸在阁楼拉起冥冥中的丝线,拉出母亲的“遗产”,咔嗒,银杏那幅画的画框掉出泛黄的信封,落在木地板。
洁白的月光下,女孩俯身拾起。
于是她终于明白——
那天火中飘扬的纸灰究竟要将她引向何处,母亲未完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信封拆开,里面是两封信。
一封是苏月如写给好友卫楚的,一封页首写着“举报信”三个字。
林青蕊看完举报信,沉默许久,去看苏月如写给卫楚的信:
……
楚楚,我远远瞧过,那孩子只比我家蕊蕊大两岁,生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遭遇那些事。我是有错的,楚楚,你说得对,我太固执,也太冲动,不该怀疑老林,也不该让外人随便插手。
那封举报信,等建军公干回来,你千万交给他。
他会重视的。
他良心最好,做事向来把稳,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
别告诉老林,我不想他恨我。
……
楚楚,我的身体我清楚,没几天了,老林和阿弟都催着我回医院,可我不想,只想陪着蕊蕊,她一心以为我会好起来……好不起来的,真是个傻孩子。我会配合治疗的,要做什么检查都配合,今天就去一趟医院吧。
哎,真怕她接受不了。
你说等蕊蕊再大一点,还会记得妈妈的样子么?
其实她照照镜子就能看到我,我们母女长得多像啊。
……
林青蕊叠好信,趴在椅子,抱住脑袋。
身体缩成一团,动也不动。
她缩在阁楼不知多长时间,回到房间时,心里的积雨已经泄完了,只剩清清朗朗的一片地,刚好让月光清清白白晒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