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火车站台?他去哪?当逃犯?”
林青蕊问了一连串。
语气没有起伏,表情更是铜墙铁壁,甚至比平时的臭脸还要臭上三分,可要是仔细听,分明能从话里听到热水烧开发出的高亢哨响。
可是能听到的人不在这里。
那个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再见了。
严超含泪摇头,嘴唇蠕动一会儿,荒唐地盯着她,“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林青蕊,在你的世界,是不是只有自己的事才会关心?黎暗不是逃犯,他家出事了,他跟他妈一起走的,昨天的火车……”
“出什么事?”
“我都知道的事你会不知道?装什么佯?”严超爬起来,扯着衣袖狠狠揩眼睛,一说话,鼻涕又涌出来,他掏出纸围住脸使劲擤,随后把潮湿的纸团抛在林青蕊面前。
“怪不得暗哥说不用联系你……亏我还傻乎乎抢他电话打给你,你这种女人。”
严超的眼神充满厌恶。
针似的,狠狠扎了林青蕊一下。
头脑简单的人,他们的恨意虽然经不起考量,但却尤其有力。
于是,林青蕊便没能追上去,于是,她明白,昨天的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告别,一个属于周建军,死别,一个属于黎暗,生离。林青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太阳落山才在稀薄的天光里往前,脚步踉跄了一下,眼前骤黑,女孩下意识往前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手心只有一片空空的凉。
笼罩视线的黑影散去。
她甩甩头,想起今天还没吃过饭,应该是低血糖了。
左翻右翻,没找到吃的,最后在书包侧袋摸出两颗牛轧花生糖,林青蕊以为是张哲远放的,他爱搞这种小动作,可是糖纸背面分明贴着一颗塑料爱心,石榴红,有点闪,这种贴纸,某天上学的清晨,黎暗曾经手贱按在她脸颊。
蓝白配色的包装纸撕掉,硬邦邦的糖块放进嘴,苦涩的甜蔓延口腔,花生的香很不明显,她的眼角紧跟着发热、发胀。
她吃了一颗,留着一颗。
攥在手心。
这样好像就抓住了。
抓住什么呢?
林青蕊问自己,明明想要的,什么也没能留住。
……
周建军过世第三天,在长明市郊的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黑底白字的挽联挂在门口,花圈摆满两列。
到处都是人,却一点喧哗都听不到。
枯萎的梧桐树笔直立在殡仪馆后排,太阳光透过来,忽明忽暗洒在众人身上。
几乎都是一个表情。
沉闷。
长明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市政法委、市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各警种部门及辅警代表,周建军的亲属、生前好友和自发前来的市民,共六百余人一起默哀送别。
林青蕊跟珍姨站在角落。
没多久,珍姨被人招呼去帮忙了,只剩她一个人。
女孩身穿黑色长款风衣,戴条纯白的羊毛围脖,拎着一瓶矿泉水,没喝过。
站到下午一点,该到的人都到了。
周朝还是没到。
告别仪式正式开始。
领导致辞结束,是家属致辞,首先上去的是周朝奶奶,周朝爷爷很早就走了。老太太不识字,冻红的手握住话筒,停顿过后,只简单地讲了两句,她的儿子当兵的时候是个好兵,后来当警察,死在岗位上,应该也是一个好警察,她没有遗憾,以他为荣。
近旁的女人跟着抹泪。
有些哭得很厉害。
几个人把老人家扶下来,王艳秋抱着丈夫的遗像,肿胀的双眼呆滞地往下张望,周朝还是没来。她一身黑衣,有些香灰的痕迹没拍干净,讲两句就要落泪,眼泪比话还多,只是反复说,周建军才五十出头。
告别仪式结束,作为儿子的周朝都没露脸。
众人有些议论。
但也不好议论太多。
林青蕊坐在室内角落,随便人来人往,她只是坐着。
大人都在忙,迎来送往,小孩几乎没有,应该说待到这个时间点的几乎没有,原先还挺好的天气这会儿已经阴了,风是冰凉的,刀子一样见缝就插,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炭盆的味道。
终于,门打开半扇,冰凉的风一股脑灌进来。
探身进来的是卫楚。
女人揣着一个烧得焦糊的玉米,递给林青蕊,刚才叫她吃饭,她说吃过了,卫楚知道,她没吃过,只是不想吃。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
“楚楚阿姨……”
“吃吧,我烤的,取暖的电烤炉,没用他们的炭盆。”
怕林青蕊不舒服,卫楚解释道。
林青蕊摇头,“张哲远和周朝还没来吗?”
“电话也打不通,说起来老娘就生气。”卫楚抱怨一句,挨着林青蕊坐下,左手倒右手,大拇指抵在玉米的沟回往下掰,很快聚了一把往林青蕊手心倒。
连日冰凉的掌心终于有些温度。
林青蕊一颗颗数着往嘴里放,不像吃饭,像在佛前捻珠。
她说:“楚楚阿姨,我去了一趟香港,这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我爸也不讲,你能告诉我吗?”
“都过去了。”卫楚又往女孩手里放一把。
林青蕊说过不去,现在马马虎虎应付了,以后还是会浮上来。她不想在以后的时间里反复想,她说周建军生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的,她得知道,他想说什么。
听到这里,卫楚肩膀震了一下。
她也很意外。
林青蕊从怀里掏出信来,这是苏月如写的,两封,给周建军的她交出去了,给卫楚的,迟迟不知道怎么给。
卫楚不一样,她完全不用牵扯进来,她的生活很平静,很好,但是周建军突如其来的逝世又让林青蕊有了新的看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现在不给,以后说不定就给不了了。
卫楚接过信纸,一下子捂住嘴巴,等抬起头来,眼眶便红了。
林青蕊朝她点点头,“我妈给你的。”
苏月如走得太突然,谁都没交代。
她俩是最好的朋友,初中时代认识,结婚生子后还是无话不谈,也许在卫楚心中,闺蜜的自杀也是一根刺……
林青蕊低下头。
卫楚不停抹眼泪,最后捏着信纸狠狠拍大腿,她骂两句,又哭起来,目光来来回回扫过多年前就该到手里的信。
林青蕊递过纸巾,卫楚瞧她和苏月如相仿的眉眼,嘴巴一抿,哇地抱紧,林青蕊轻拍女人后背,不知道说什么,有时候,感觉长辈似乎已经没有悲喜了,有时又觉得,他们比想象脆弱。
卫楚好一阵哭,外面有人推门,问怎么了。不好叫人看到,女人缓缓收起泪。
她对林青蕊说:“这些信你都看过了?”
女孩点头。
她又苦笑,“我之前瞧你和那个小男生在一起……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林青蕊继续点头。
卫楚摇头,“既然都知道了一半,我就把剩下的告诉你吧。”
外面的天麻麻灰,风很大,吹得树影倾倒。
殡仪馆上空的烟雾也跟着风旋起来,竖起耳朵,好像能听到咚咚敲打的木鱼声,和尚念经的声音很小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