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塘村,百草园,春风习习,梨花片片似飞雪。草亭里,小龚爷和白无名对坐品茗兼手谈。药园内,安意带着芳蓉和香芹几个婢女在给药材浇水,还不时蹲下来,察看药草的生长情况。
“喜儿姐姐,喜儿姐姐。”一个八九岁,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一边跑一边喊道。
安意听到喊声,起身看去,“昌盛,怎么了?”
昌盛跑到草亭外,喘了两口气,道:“有人要找韩七哥。”
白无名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问道:“谁找我?”
“一个女的,她说她是你的,你的未婚妻。”昌盛道。
“嗬,这么大喜的事,做什么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小龚爷促狭地问道。
白无名瞪了眼笑得幸灾乐祸的小龚爷,冷声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败坏本公子的名声!”
“会不会是你继母在京城给你定了门亲事?”安意走过来,问道。
“不会,有四哥在京城盯着,那个老女人不敢乱来。”白无名否定安意的猜测。
“昌盛,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小龚爷问道。
“长得很漂亮,这里有颗痣。”昌盛指着两眉中间道。
话音刚落,白无名已嗖的一声,窜出了草亭,窜进了园中的小木屋里,丢下一句,“别告诉她,我在这里。”
安意见白无名被吓得躲了起来,既觉得惊讶又感到好奇,笑问道:“相公,那女人是谁?”
小龚爷勾唇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来的应该是曲庄的曲天香。”
“就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牡丹姑娘。”安意笑道。
“就是她,白小七,有美人垂青,还做出这如避蛇蝎之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心遭报应。”小龚爷扬声道。
白无名没应声。
安意斜了小龚爷一眼,问道:“相公这样羡慕他,可是也想要美人垂青?”
小龚爷笑,“我用得着羡慕他吗?我都已经把垂青我的美人娶进门了。”
安意笑着轻啐了他一口,“谁垂青你了?”
“喜儿姐姐,我可以吃一块酥糕吗?”昌盛看着桌上的梨花糖酥糕,嘴馋地咽了咽口水。
“当然可以。”安意笑,摸了摸他的头,“不过要跟芳蓉姐姐去洗了手,才可以吃。”
芳蓉牵着昌盛去洗手。
安意在小龚爷对面的小竹椅上坐下,提壶倒了杯水喝。
一杯水还没喝完,那个被昌盛他们故意指错路,绕了一大圈的曲天香,找了过来。曲天香名符其实,果真是艳若牡丹,体态丰腴,颇有杨妃风韵。
“龚砚遒,你怎么会在这里?”曲天香看到坐在亭里的小龚爷,杏眼圆瞪,惊讶地问道。
“这是我家。”小龚爷道。
“这是你家?”曲天香环顾四周,看到园门上悬的木牌,撇撇嘴,“少骗人了,你又不懂医术,怎么会种药草?白无名在哪里?”
这时,芳蓉带着洗了手的昌盛过来了,曲天香怪叫一声,“哎呀,你怎么比我还先到?哦,我知道了,你故意指了条远的路给我走,你抄近路过来通风报信。好啊,你这个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昌盛缩着脖子,躲到芳蓉的身后。
“臭小子,我问你,那画像上的人,在哪里?”曲天香凶巴巴地问道。
昌盛探出头来看着她,道:“我不告诉你。”
这句话露了底,曲天香知道没找错地方,得意地笑了两声,道:“白无名果然在这里,臭小子,快点告诉我,他在哪里?”
“行了,你别吓唬孩子,我告诉你,他在那里。”小龚爷决定把白无名给卖了。
“相公。”安意不赞同地喊道。
“娘子,这事让白无名自己处理,我们还是不要越俎代庖。”小龚爷摆明了要看戏,“白无名就在那边的小木屋里。”
曲天香施展轻功,朝小木屋飞掠而去。
“不会出什么事吧?”安意心有余悸地问道。
“出事也是好事。”小龚爷勾唇笑道。
安意干笑两声,并不看好,但是事已至此,就看如何发展了,拿起那碟梨花糖酥糕,倒在干净的油纸里包好,递给昌盛,“去玩吧。”
“谢谢喜儿姐姐。”昌盛拿着糕点,欢快的跑走了。
曲天香从小木屋里,把白无名拽了出来,质问他道:“你为什么不回青衫门?”
白无名一脸苦色地道:“曲姑娘,你先松手。”
曲天香放开白无名的衣襟,又一把抱住他的右臂,“你跟我回曲庄。”
“曲姑娘,我已经说过了,我救你是江湖道义,你不必对此念念不忘。”白无名笑道。
“你是施恩不望报,但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你随我回曲庄,我爹爹要当面向你道谢。”曲天香坚持要报恩。
“曲姑娘,没有这个必要。”白无名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才会畏曲天香如虎,这些女子说的好听,什么当面道谢,明明就是逼婚。英雄救美这事,以后他再也不要做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嫁给他这个英雄,烦不烦啊?
“你必须跟我走。”曲天香找了白无名一年多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岂能轻易放手。
白无名皱眉道:“曲姑娘,我不会跟你走,你回去吧。”
曲天香觉察到白无名的不耐烦,目光闪了闪,道:“你不跟我走,那我跟你走,你去那里,我就去那里。”
白无名怨怼地看了眼小龚爷,都是这家伙多事,眸光一转,道:“我在他家作客,不方便招呼你。”
“曲姑娘如果不嫌乡下地方,我和我娘子也欢迎你来我家作客。”多事的家伙无视某人的眼神,继续没事找事。
“我不嫌弃。”曲天香开心地道。
于是,白无名和曲天香都住进了龚家大院。
戏如小龚爷预料的上演了,从第二天起,曲天香开始了每天一问,“白无名,跟我回曲庄吧?”
白无名的回答是,“我不会跟你走的。”
这出戏一演,就演了六天,曲天香的耐心之好,令人敬佩。
“白小七,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小龚爷看着跟在安意后面,说是帮忙,实为捣乱的曲天香,皱眉道。
“看戏看够了?”白无名没好气地问道。
“奉命提醒。”小龚爷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曲天香不是那么热心好动,非要帮忙给药草浇水,淹死一片金银花,还踩坏了几根人参苗,惹得安意心疼不已,迁怒于他,把他踢下床,这出戏,他不介意继续看下去。
白无名看了眼安意,把手中的棋子啪地放在棋盘上,是时候把问题解决了。
次日,吃过早饭后,曲天香照例又问了,“白无名,跟我回曲庄吧?”
“你跟我出来。”白无名板着脸道。
曲天香面露喜色,他是不是愿意随她回曲庄了?
白无名把曲天香带到草亭里坐下,“曲姑娘,你要我跟你回曲庄,就只是想让你父亲,当面向我道谢吗?”
曲天香眨了眨眼睛,“是。”
“你已经向我表达了谢意,这就够了,令尊的谢意,我心领了。”白无名淡淡地笑道。
“不够,这是救命之恩,我爹说要好好报答你才行,你随我回曲庄吧。”曲天香急切地道。
“曲姑娘,我是个浪子,漂泊不定,不适合你,别为我费心了,回去吧。”白无名不想跟她绕弯子,指出她的用意,同时表明了拒绝的意思。
曲天香看着他,目光坚定,“我愿意随你四处漂泊。”
白无名皱了下眉,道:“跟着我,找不到你要的幸福,回去吧,别让家人为你担心。”
“跟在你身边就是幸福。”曲天香不是个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人。
白无名勾了勾唇角,“如果救你的人,是个丑陋不堪的人,你还会这么做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曲天香脸色微沉,“你觉得我是因为贪恋你的容貌,才会这么做的吗?”
“如果当日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徐光林,你会怎么做?”白无名提了个假设性的问题。
“我……”
白无名不等她把话说完,接着道:“曲姑娘,别为一些表相所迷惑,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英雄,我只是个游戏人间的浪子,跟在我身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好好想清楚,别做出一些日后令自己后悔的事。我言尽于此,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些无谓的事。”
说罢,白无名转身离去。
曲天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杏眼隐有泪光闪动,冲出了龚家大院,不辨方向的朝前乱跑。跑到大塘边,曲天香停了下来,走到塘边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坐着,双手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塘水发呆。
去城里卫旸家里小住了几日的李谷雨,昨天回到村,今日一早,拄着拐杖去看安意,路过大塘,看到一个神情哀伤的少女,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心头一跳,想起了数年前,从这里跳塘自尽的姐姐李元儿,忙快走了几步,道:“姑娘,万事皆有解决之法,切不要钻牛角尖,想不开。”
曲天香听这话,回头看着李谷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自杀吗?”
李谷雨见她如此敏感,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姑娘别误会,你这大好年华的,怎么会自杀?我是看这周围长满了青苔,怕姑娘失足滑倒,春寒料峭,塘水冰冷又不干净,万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很容易生病,才过来提醒一下。”
曲天香眼中忽的一亮,“你说我生病了,他会不会怜惜我?送我回家呢?”
李谷雨微皱了下眉头,这个姑娘执迷不悟,不点醒她,还会做傻事,“如果那个人怜惜你,不管你生不生病,他都会怜惜你。如果他不怜惜你,你做什么都没用,他不但不会怜惜你,还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厌烦。古人有云,亲者痛仇者快。你生病,你受伤,只会让你的亲人,为你担心,为你难过。你的仇者……”
“他不是我的仇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曲天香打断李谷雨的话,“他愿意救我,就表明,他舍不得让我生病,让我受伤。”
“他救你,是出于道义,与你故意生病受伤是两回事。宋太祖千里送京娘,京娘愿以终身相托。宋太祖言及,本为义气里相送,若就私情,与那响马何异?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李谷雨借戏文,劝解曲天香。
“他是君子。”曲天香苦笑,“戏文上唱的都是假的,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美人愿意,英雄却不愿意。”
“此君不怜花,自有怜花人。姑娘不用为了一个不珍惜你的人,伤心难过,你一定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会有一个懂你、怜你、爱你的男子陪伴在你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
李谷雨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笑笑道:“在下姓李,名谷雨。”
“谷雨?你是谷雨那天生的?”曲天香问道。
“是的。”
“我叫曲天香,国色天香的天香。”
“姑娘,人如其名。”李谷雨笑赞道。
“谢谢。”曲天香对自己的容貌,非常有自信,心情有所好转,就注意到了李谷雨手中的拐杖,迟疑了一下,“你的脚不方便吗?”
李谷雨笑道:“我被人挑断过手筋和脚筋。”
“对不起。”曲天香立刻道歉。
“没什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已经过了,现在我能拄着拐杖出来走走,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我不会沉浸在往事中,自怜自哀,我会开开心心的过好我的余生。”
“我没有自怜自哀,求而不得,难过是难过,但不会去寻死。”曲天香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李谷雨的面前,“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劝解。”
道了谢,曲天香转身离去,没有哀伤和幽怨,求不得,那就试着放下,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白无名明确拒绝之后,再继续纠缠。
李谷雨慢慢地跟在曲天香的身后。
走了一段路后,曲天香转身问道:“李谷雨,你跟着我,要干什么?”
李谷雨微笑道:“我不是跟着你,我是要去看我妹妹。”
“哦,不好意思。”曲天香脸微红。
“没关系。”
“你妹妹也住在百草园附近吗?”曲天香问道。
“我妹妹是百草园的主人。”李谷雨笑道。
“喜儿姐姐是你妹妹啊,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一起走吧。”
“我走得很慢。”李谷雨委婉地拒绝。
“没关系,又没什么急事,我们慢慢走好了。”曲天香笑道。
两人结伴出现在百草园外,让安意三人颇感惊讶。
“你们以前就认识?”安意问道。
“我出去散步,迷了路,向他问路,就认识了。”曲天香为了面子,撒谎道。
“村里的小路岔道太多了,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李谷雨附和她的说法。
曲天香冲李谷雨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他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李谷雨在百草园吃过午饭,才离开,曲天香主动送他出门,这一送,半天也不见她回转。
小龚爷斜睨白无名,“美人要琵琶别抱了,不觉得心酸难受吗?”
白无名吐出嘴里的卤鸡爪,“从来没抱过,何来心酸难受?”
“你现在嘴硬,别等人家真不要你了,躲在被子里哭。”
“那是你会做的事。”
“我这么听话,对娘子又好,她不会不要我的。”小龚爷洋洋得意地道。
白无名翻了个白眼,拿起另一个卤鸡爪啃了起来。
第二天,白无名带着一车药草,进城去了。
曲天香没有随他离开,留在了井塘村,有事没事,就去找李谷雨聊天。李谷雨带着她上山捕蛇,下塘抓鱼,让曲天香体会了与昔日不一样的生活。
全村都知道这位眉间有美人痣的姑娘,和李谷雨走得很近。心善的人,希望两人成就一段佳话;嫉妒的人,说李谷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听多了这些话,安意也有了想法,晚里躺在小龚爷怀里,问道:“相公,你说天香有没有可能喜欢上谷雨?”
“就算曲天香喜欢李谷雨,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小。他们的身份背景都相差太多,曲庄不会让一个没有家世,武功几乎尽失的男子做女婿的。”小龚爷理性的分析道。
安意皱眉道:“感情很纯粹,但现实很残酷。”
“谷雨是个聪明人,他会控制住,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痛苦中的。”小龚爷道。
安意轻叹了口气。
村里的传言也传到了曲天香的耳朵里,这天,她没有去找李谷雨。和她约好上山的李谷雨,见她迟迟没有出现,黯然将背篓放回柴房,让小厮泡了壶茶,坐在摇椅上慢慢品茗。
敬亭绿雪,回味爽口,香郁甘甜。
李谷雨喝在嘴里,却觉得苦涩,叹了口气,放下杯子,拄着拐杖朝外走去,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和曲天香初次相见的大塘边。
“李谷雨,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曲天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李谷雨急忙转身,“曲姑娘。”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明天要回家了。”曲天香笑道。
“你在外面有这么久了,是该回家了。”李谷雨道。
曲天香抿了抿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一路顺风。”
曲天香眸光微转,追问道:“就这一句?”
“一路平安。”
曲天香看着他,暗叹了口气,道:“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李谷雨目送她离开,双手紧握拐杖,因用力过度,指节泛白。
曲天香走后,李谷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安意发现他有事无事,就会去大塘边的石头上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
安意有些担心的跟小龚爷说起了这件事,“谷雨不如你说的那么聪明,为情所困了。”
“娘子,不用担心,我去跟他谈谈。”小龚爷搂着安意的肩道。
“你要和他说什么?”安意问道。
“还能说什么,谈天谈地,帮他解开心结。”小龚爷眸中精光一闪而去,“娘子,你去准备一壶酒和几碟小菜,送到后院来,我去找李谷雨。”
“你别弄巧成拙。”安意不放心地道。
“娘子对为夫有点信心。”小龚爷笑道。
等安意把酒菜准备好,小龚爷已和李谷雨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了。安意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小龚爷就赶她走,“娘子辛苦了,回房歇着吧。”
安意撇撇嘴,就去了百草园。
不知道小龚爷和李谷雨说了什么,李谷雨一脸若有所思的回去了。次日傍晚,他过来找小龚爷,“七哥,我决定了,我要去找她。”
“好,祝你成功。”小龚爷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谷雨走后,安意问道:“他要去找谁?”
“他要去找曲天香。”小龚爷笑道。
安意皱了皱眉,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大,为什么还要鼓励他去找曲天香?”
“不争取,就没有任何可能性。争取了,成功,皆大欢喜,失败,心中也不会有遗憾。”小龚爷长臂一伸,将安意搂入怀中,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如果我不努力争取,现在拥你入怀的人,就不是我了。”
六天后的傍晚,李谷雨把曲天香带回来了。原来曲天香并没走运,她在零陵城里等着李谷雨来追她,还好李谷雨没有让她等多久。
不过曲天香愿意嫁给李谷雨,还不能算准,两人要想成亲,还得过曲家长辈的关。卫旸决定以师父的身份,带着李谷雨去曲庄,为他求娶曲天香。
三个月后,卫旸和李谷雨从曲庄回来了,看着李谷雨春风满面的样子,众人皆知李谷雨抱得美人归。
曲家父母对李谷雨是不满意的,奈何爱女执意要嫁,疼爱女儿的曲家父母,只得顺从了她的意思。两人的婚期定在明年的三月二十九,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也是李谷雨的生日。
谷雨时节,牡丹花开,白无名无意间,促成了一段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