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长生寺。
正是辰时,天色已明,朦胧细雨润物无声。
雨打梨花,长生寺外层层叠叠的青石阶上似落了一层春雪。
一辆宽大的马车停至台阶之下,一青衣侍女撑伞从屋檐走下台阶。
侍女到了马车跟前,苏辞也已经下了马车,沈墨为其撑着一把如墨般的油纸伞。
赶了许久的路,苏辞面色略显发白,来时已在城中沐浴更衣梳洗好,只为了见寺中人。
青衣侍女福身行礼:“公子一路可还顺利?”
“嗯。”苏辞问道:“母亲可起身了?”
青衣侍女颔首,“夫人早些时候已经起身了,只是不肯进食,这会儿正在画室。”
在青衣侍女的带领下,苏辞来到了寺庙处的一间两层的小阁楼。
这是苏辞在寺庙中特地建的,位于长生寺的东南角,其后有大片的梨树,每至春日,总是梨香满园。
苏辞在阁楼外驻足,目光落在那扇半开半合的小窗,里头隐约能瞧着人影。
是个身着山岚轻衣的女子。
沈墨:“王爷,还是属下陪您进去吧。”
“不必。”
被苏辞拒绝,沈墨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只希望今日夫人心情能好些,对王爷能好些。
苏辞进入阁楼画室时,并没有惊动屋里的人。
屋中人坐在窗边的檀木案边,伏案执笔,白玉簪半挽起的青丝如绸,垂落在肩上。
偶有风入,吹起湿润的梨花落在山岚衣襟。
苏辞轻手轻脚地坐在女子对面,这一刻,他乖巧极了,像个不敢惊扰大人的孩子一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脸一直都像月光一样,总是透着几分模糊,冰凉。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时辰,苏辞依旧没有打扰专心作画的母亲,就安静的陪着。
终于,黎清搁下了笔墨,眼底露出几分欣喜,柔荑般的指尖将画作揭起。
黎清将自己的画作递向苏辞,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辞双手接过,仔细欣赏,黎清的画作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
画的最中央,是一个双眼腥红的男人,手中拉扯着一摊血肉,正趴在地上进食。
墨迹未干,血墨晕染的花朵娇艳欲滴。
越看,越觉得画中男人的目光似乎是活的,直直地落在苏辞身上,像是被正在进食中的野兽所发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总是会画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作,而这一幅画,已经画了多年。
他不知道母亲年幼时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他得知了真相,便知母亲从幼时便已受尽煎熬。
“母亲画的是,可是春色?”苏辞温声问着。
黎清含笑点头,慈爱的目光在苏辞脸上轻轻打量着。
苏辞:“母亲画的很好。”
苏辞还记得小时候母亲总会画这样的画,每次都会吓到他。
而他的惊恐,也让母亲面色扭曲,只有青姨的夸赞,能够安抚母亲。
今日他来,是想从母亲这里知道一些事,或许会很难,但他想试一试。
苏辞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幅卷起来的画纸,上头是他拿给过言瞧过的画像。
他父亲的画像将展开,面朝着母亲问道:“母亲还认识这个人吗?”
黎清笑容微顿,目光落在画像上,看到画像的一瞬间,黎清眼底笑容尽失。
倏地!一方砚台直直地向苏辞砸了过来!
苏辞稳稳将其接住,还是被洒了一身的墨。
“母亲。”苏辞瞳孔一缩,黎清已经像恶鬼一样扑了过来,她死死的掐着苏辞的脖子,疯狂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苏辞很轻松地将黎清的手钳制住,然而被黎清一口咬在了肩膀上。
尖锐的刺痛感从肩膀处传来,苏辞没有反抗,他只是轻轻地拍着母亲后背,低声安抚:“没事了母亲,没事了。”
一口腥甜冲入黎清口中,强烈的血腥味让黎清猛然抽身离开,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母亲!”苏辞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随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自他记事起,母亲便是一直吃素的,但凡有丁点荤腥都会呕吐不止。
因此,他幼时也被不准吃肉,只有林叔会偷偷带肉给他吃。
而在凉州,也有许许多多的老人从不吃荤腥,但凡沾点荤腥,便会呕吐不止。
“来人!”
外头的侍女闻言,赶紧进入屋中。
此时的画室已经是一片狼藉,夫人正趴在地上呕吐不止,污秽之物沾染的到处都是。
而公子肩膀处也是血流不止,脸上身上都是墨水。
青衣侍女面色有些不大好,她吩咐着两个侍女将夫人扶出去。
接着对苏辞道:“夫人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些好转,还请公子莫要再刺激夫人。”
苏辞定定地看着黎清离开的方向,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
片刻后,侍女为黎清收拾妥当,苏辞再次来到黎清身旁。
黎清半躺在床上,看样子状态似乎恢复如常。
在黎清的招手示意下,苏辞坐在了床边,黎清伸手轻轻地摸着苏辞被她咬过的肩膀,如今已经被包扎好。
黎清落下两行泪来,颤抖地收回了手。
苏辞道:“没关系的母亲,不疼的。”
黎清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落泪。
在苏辞的记忆中,便没有听过母亲的声音,以前他只以为母亲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后来他把知道,母亲是被药物毒哑的,这种毒药不会一次性将人毒哑,而是需要日日灌洗。
经过小半年后,便连简单的声响,都无法发出。
苏辞轻轻地握住黎清的手,他道:“母亲,我真的很想找到他。”
黎清的手不自觉地一抖,反而被苏辞紧紧握住,他几乎哀求,“母亲。”
“公子!您不要再为难夫人了!”青衣侍女急忙说道。
黎清有些畏惧苏辞的眼神,但听见一声声的母亲,让她十分痛苦。
最终,黎清颤抖地用手在苏辞手上写了个字。
越。
苏辞蹙眉思忖片刻,柔声问道:“越国?”
闻言,黎清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眼底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夫人!”青衣侍女赶紧握住了黎清的手,对苏辞道:“公子今日便就到这里吧,夫人需要休息。”
苏辞站起身,“母亲,儿子告辞,改日再来看您。”
黎清死死地盯着苏辞,眼里有不舍,恐惧,愤怒。
与其说是黎清,倒像是身处在地狱中的三个人被强行融为了一体。
各自不得解脱。
苏辞出阁楼时,沈墨仔细的打量着苏辞。
见其身上没有受伤,精神状态瞧着也尚可,沈墨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刚才他在楼下,便听到了上头异样的动静。
似乎是夫人又发了疯病。
虽然夫人平日瞧着十分温柔,但发起疯来如同厉鬼。
他曾经便看见过夫人用刀杀死了一条黄狗,那条黄狗被扯出内脏,夫人就趴在地上啃食着黄狗的血肉。
一边疯狂的啃食,一边呕吐不止,鲜血污秽染满一身。
那场景,让他一个男人都不寒而栗,以至于他当时愣愣地看着,不敢上去拉扯开。
夫人是个疯子,是个极其可怕的疯子。
可偏偏是王爷的母亲。
“王爷,夫人她可还好?”沈墨问道。
苏辞颔首:“嗯。”
至少目前看起来,很好。
沈墨:“王爷,方才京城里传了信来,长郡主出事了,是李围。”
“李围。”苏辞望着满树残落的梨花轻喃,没有丝毫担忧之色,他道:“这件事化险为夷,对她来说不难。”
见此,沈墨也不再多说,既然王爷都不担心,那么这事再危险,长郡主都能解决。
“王爷,我们接下来是?”
苏辞:“回京吧。”
回京?沈墨一愣,如今回京,是不是太早了些?来这扬州几乎还什么都没做。
苏辞道:“该回京会一会沐慎和了。”
“沐公子?”
显然,沈墨对此还不知情。
但苏辞与沐慎和幼年时便有深交,互相都在探究对方底细。
京城三里坡,桂花和貂炜便住在这里的一间茅草屋中。
依山傍水,养了几只鸡鸭,旁边开阔了些菜地,别有一番田园悠闲滋味。
这是貂炜特地为了桂花所选的住所,从前貂炜并没有安稳的落脚点,什么地方需要他,便在什么地方住下。
桂花坐在院子里给貂炜缝补着衣物,显然桂花的绣功不是很好,黑衣裳多了几条蜈蚣。
“桂花,桂花。”
老远便听到一声声呼唤,桂花抬头看去,透过敞开的院门,只见一熟悉的魁梧高大身影。
稚嫩的小脸上透着欢快的笑意。
“貂叔叔!”
桂花将衣服针线放到篮子里,起身向貂炜走去。
“今儿太阳好,待会儿我带你去那花林子里走走,给你折些花儿回来插瓶。”貂炜从包袱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花瓶。
从城里头买两个白瓷瓶带回来可不容易,一路上都是小心宝贝着的。
接着,貂炜又拿出一盒子精致的点心,笑呵呵地说道:“这是你最爱吃的,今儿我去的时候正好就剩这么一份。”
貂炜在心里感叹着,还好去得及时,不然回来这丫头得失望了。
“貂叔叔最好了。”
桂花抱着点心盒子,高兴的跟着貂炜往屋里走。
“你进去先吃着,我这就去河里抓条鱼来给你煮汤喝。”说着貂炜已经开始撸起了衣袖。
桂花点点头,乖巧地应下。
就在貂炜走后,桂花脸上的笑容尽失,她捧着点心盒子快速地走进屋中。
坐下后谨慎地对四周看了看,才将盒子打开。
掰开一块点心,大口的吃了起来,吃到第三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张藏在点心里的纸条。
快速地看完纸上的字,桂花将纸捏成了一小团,出屋走到做饭的灶门前,将纸团丢进了正在烧水的灶火中。
大火翻滚着,很快便将那小小的纸团烧成了灰烬。
吃饭的时候,桂花时不时地看一眼貂炜,接着又低下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貂炜也看出桂花这是有话要说,但又不好意思说,便主动问道:“丫头,怎么了这是?”
“貂叔叔……我……我想吃上次的点心。”
“上次的点心?什么点心?”貂炜没有知觉的意思,喜欢桂花说出来的,他都会想办法做到。
桂花道:“就是上回的桃花酥,貂叔叔从外头买的味道都不如那次好吃。”
貂炜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伯爵府的桃花酥。
毕竟是伯爵府的东西,自然比外头的好。
貂炜笑笑:“你这丫头嘴倒是挺灵的,那我明给你带回来。”
桂花摇了摇头,她道:“貂叔叔,我想吃现做的,热的,热的好吃,阿娘在的时候跟我说,刚刚做出来的点心最好吃。”
“啊?”貂炜有些犹豫,毕竟进城的确是不容易。
可想到死去的嫂夫人,桂花如此可怜,貂炜也动容了。
他想了想,踌躇了许久后决定道:“既然你想吃,不如明儿我带你进趟城,到了地方敞开了肚子吃。”
正好貂炜明天也要去找李围。
见目的达成,桂花一脸期待的点了点头,高兴的继续埋头吃饭。
貂炜嘱咐道:“丫头,你记住啊,明儿跟我进了城可不能乱跑,要听话,知不知道?”
“嗯嗯,桂花知道的,桂花会听话,为了好吃的桃花酥。”桂花笑嘻嘻地回应着,属于小孩子的天真,并不让人会怀疑其另有目的。
次日一大早,貂炜就在桂花的房门外敲起了门,他道:“丫头,该起来了,今儿还去不去吃点心了?”
语气温柔宠溺,像极了一个老父亲。
而桂花早就收拾好了,兴冲冲地将门打开。
“诶?”貂炜有些意外,平日里这丫头也没起这么早过。
他哈哈大笑:“果然,这点心能让馋猫起早。”
桂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进了京城,桂花如愿到了安远伯爵府,她由貂炜牵着在府里行走,前头有人带路。
快到一处院子时,带路的人将她安排给了一个丫鬟。
她也被迫和貂炜分开。
貂炜:“你乖乖的,叔叔晚些时候带你回家。”
“好。”
桂花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丫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