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已经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坐着时看上去依然是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站起时佝偻的背部却遮掩不了暮气。朱佑樘心中酸楚,两位母亲都逝世后,是祖母一手将他抚养长大,没有祖母哪来的今日的他。
“祖母,孙子已经长大了。为君为夫为父,孙子有自己的苦衷。”朱佑樘直挺挺的跪下去,对着周氏磕了一个头,“只要周家没有谋逆大罪。”
朱佑樘站起来,定声承诺道:“朕保他们一生富贵。”
周氏脚步顿住,眼泪划过眼角。
“孙子还有事,祖母请保重身体。”说完转身离开。
“太皇太后!”余嬷嬷见周氏摇摇晃晃一副要倒下的样子两步上去扶住她,“娘娘,这又是何苦。娘娘原本就是为了皇上好,直说就是,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
“皇上大了,你看他那副样子,难道我直说他就会信我?”周氏颤颤巍巍的坐下,“况且我的确也是有心为周家盘算。如今也好,闹开了,他们也不必再来求我。只是可惜了周慧,多好的一个姑娘。”
余嬷嬷细心服侍周氏将凤冠取下来,皱眉道:“老奴说句公道话,太后也别怪我。周家那起子实在太过分了,即使是正经皇亲国戚,圈地这种事也不该做的。”将取下的凤冠妥当放好,她才将周氏素日穿的青衣取出,“还和张皇后的兄弟抢庄田。太后身体本就不好,他们还这样气太后。可见没把娘娘放在心上。”
“我又不承他们的情,不过是担心我那兄弟罢了。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还要为儿孙筹划。”周氏的弟弟长宁伯周彧如今六十有四,本该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只是一个儿子周冲生性骄横,前两天还和张氏的弟弟寿宁伯张鹤龄因为田庄之事而大打出手。儿孙不孝,他又如何能安心养老。
“皇上也是,哪家不是三五个儿子。便是万氏作恶,宪宗纯皇帝也是有十一个儿子养活的,皇上如今的得了两个儿子,便心满意足了?”余嬷嬷自然也是对张氏多有怨言的,“皇上也太薄情了些,周慧那般好的姑娘,就这样生生送了性命。”
说起周慧,周氏也是觉得对不起她。“皇上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能不知道他。若昨日那张氏没撞见,这事必定是成了。这事巧至如此,还说不定是谁使的坏呢。”
“如今闹成这样,这是谁使的坏咱们也管不上了。”周氏心中隐约已有计较,只是别人不管,她也懒得做恶人,讨他人的厌,“把宫门关了,只说我要清修,谁也不见。”
余嬷嬷与一众宫女帮周氏将衣裳换好,自去传令去了。
朱佑樘气哄哄的出了清宁宫,不知该往哪去。去坤宁宫肯定是白受气,去乾清宫吧,他又不想做事。忽然想起,朱厚照今日在文华殿还有功课,又转身去了文华殿。
到了文华殿,公公们见皇上来了,就要通报。蒋琮忙让他们噤声。
朱佑樘静立在门口,看见朱厚照背对着他正伏在案上写字,隔得有些远也不知写些什么。刘健见了朱佑樘,就要跪下行礼,朱佑樘示意他不要出声。暗自在那里看朱厚照的功课。
朱厚照学论语已经三个多月,讲到了季氏篇。今天正是这一句: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刘健见朱厚照写完了,问道:“太子殿下已经知道如何读写了。刚才微臣业已为殿下,细细解释了,殿下还记得吗?”
朱厚照仰起头来,一板一眼的说道:“君子有三畏:敬畏天命,敬畏地位高贵的人,敬畏圣人的话。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不尊重地位高贵的人,蔑视圣人的话。”
朱佑樘正高兴,就听见朱厚照问刘健:“意思我是懂了,只是有一些疑问,刘师傅能否解答。”
刘健忙道:“殿下请。”
只见朱厚照狡黠的笑着问:“孔夫子说:仓廪足而知礼节。又云: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统治者公正清明,言行就要正直;统治者暴虐,言行就要婉转顺从。)。是否认为无论君上仁爱或者暴虐,百姓都应该顺从?清明政治的希望只能通过圣上自身道德修养的提高,来实施仁政?”
“这是自然,圣上肩负江山社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就是君又是父,自然是该顺从的。”
朱厚照见刘健也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只一昧强调君王权威,心中了然,继续追问道:“我记得孔子还说过: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他还跟弟子讲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样看这些文人,可不都是伪君子?“
朱佑樘见他说的越发没章法,忍不住出声道:“蠢材,朕看你到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朱厚照这才知道朱佑樘来了,听他这样说自己,心中不服,辩解道:“那日我听见一个书生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国家兴亡都不顾了,只知道独善其身,可不就是伪君子。”
刘健心中惶恐,往日朱厚照也有这种不羁言论,可是朱佑樘没有听见过,心中自觉晦气。自己是朱厚照的师傅,今日怕是逃不脱一场训斥了。
朱佑樘知道朱厚照素来言论异于常人,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那你说,朕与你师傅都是你口中的伪君子喽。”
“回禀父皇,儿臣并不认为。宋代戴复古《寄兴》有言: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妾愿老君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孔老夫子虽为圣人,也难免有错,这一点想来应该是他思虑不周而已。”
“无知妄言。”朱佑樘笑道,“刘爱卿不用与他多计较,他性情乖张,总是胡言乱语。横竖你不管他就是。”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好歹了。”说完又去看朱厚照的习字,“果然进益了,看来你刘师傅,教的不错。该赏。”
“你说,朕该赏你刘师傅什么?”
刘健马上跪下谢恩:“臣多谢皇上。只是臣无有寸功,不敢受赏。”
朱厚照抢白道:“儿臣知道父皇该赏刘师傅什么东西。”
朱佑樘见朱厚照鼓着一张包子脸,一副我就知道你们都不知道的样子,心中好笑,上午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偏生你就知道?说来朕听听。”
“听说刘师傅有个二儿子,名叫刘东,如今和儿臣一般大。儿臣在宫里读书闷得慌,不如就让那刘东和儿臣一起念书吧。”朱厚照盘算着等杜若出孝了,让他进宫和自己一起读书才好。只是明朝并没有伴读制度,朱厚照才把小心思打到了刘健的二儿子身上。
作为明朝的文臣,如果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士林一条路可走,幸进之路只能风光一时。只有支持你的乡党,同年,同科才能推着你上位;在你倒下的时候,才会有人愿意将你扶起。若是平日让刘东进宫,刘健是万分不愿的。在君臣之间已经有了不可弥补的隔阂的明朝,与皇帝亲近就是让文臣故意疏远你。
但是刘健这里又有不同。刘健原配王氏死后,他又娶了一房母大虫张氏。张氏进门后王氏所生的长子,次子,原来健健康康的身体居然三天两头的生病。张氏生下三子刘杰后,长子刘来居然直接得了急症去了,长子所生长孙刘承恩也体弱多病,都说多半养不活了。
刘健也怀疑过,也彻查过,都找不到证据,张氏又有了身孕这才罢休。他想把孩子远远的送到老家去,可是这孩子失了母亲身子又不好,他又如何忍心让他一个人去那乡下地方。
如今有一个机会能保住二子的性命,他自然不会不允。虽然此时有可能触怒自己的旧友,同僚。但他本身就是太子的讲学师傅,已经绑上了皇家的马车,两相权衡,自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这哪里是为你师傅求赏,分明就是你贪玩想找一个玩伴。”朱佑樘多少也是知道其中缘故的,细思想来自然是没有更妥帖的。朱厚照素来不愿与宦官们多亲近,唯一的一个兄弟如今年岁还小玩不到一块去。朱佑樘一直担心朱厚照没有玩伴太过孤单,这也是他任由朱厚照,杜若如此亲密的原因。
这番真是瞌睡送枕头,再没有更合适的。那刘东是刘健的儿子,几代书香世家,想来人品也是好的。
“刘师傅才跟儿臣说,他一日忙的脚不着地,连他儿子多高了,他都不记得了。如今儿臣有了伴读,刘师傅有了时间,可不是两相便宜。”朱厚照当然不可能说这是为了杜若进宫而做的铺垫。
朱佑樘听他一番狡辩只觉得那别扭的样子十分童真可爱。“就你鬼点子多,不过这样也好。只是刘爱卿,你可愿意。”
“能让犬子和太子殿下一处读书,臣自然是愿意的。”刘健自然知道其中好处,也不扭捏推辞,连称愿意。
朱佑樘连声道好,又与刘健问了朱厚照的功课进度。刘健看朱佑樘对朱厚照那些不合世俗之礼并不生气,也将其中好玩好笑的说来,给朱佑樘取笑。
朱厚照也在一旁献宝卖萌,顿时其乐融融。将朱佑樘的烦心直抛到了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