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徐徐,且静静。
沈虎禅与老婆婆出了客栈,往村口不紧不慢的走去。
柯断梦背负双手,相隔着八尺距离跟在二人身后。苏忆荷则离她丈夫二丈之远,左手插腰,指尖伸入腰畔的镖囊,他们像影子一样紧紧尾随。
沈虎禅心里清楚,柯断梦能背身使出“断喉剑”,八尺之内他能轻松割开飞行中麻雀的喉咙。苏忆荷的“小荷尖尖镖”,三四丈的射程里,可以精准击中随风飘零的树叶。
显然这对锦衣帮夫妇,是来保护身旁的老婆婆,而非自己(甚至会随时出手攻击自己)。
老婆婆在虎头坡地位如此重要,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何自称是自在门的故人?
沈虎禅一时没有想出头绪,默默地跟着老婆婆。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谁吧?”
沈虎禅心头一震,愕然间脚步顿住,诧异的看向老婆婆。
他吃惊的不是老婆婆的话,而是她说话的方式。
因为她没有说话。
沈虎禅却听到了。
老婆婆用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腹语。
精通腹语术者,又称“肚仙”。是江湖八大术之“要门”里的一种特技,利用腹部肌肉来发力,将胸腔内气息调和,再传到声带不同位置来发声。音调可重可轻,可快可慢,可男可女,可老可少。
老婆婆的腹语,又不同其他,更加高明。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把话传达出来,精于这门技巧的人在江湖上屈指可数。
沈虎禅能听到,只因他是自在门弟子,对方用的正是:蚁语传音。
这是一种很特殊,很特别的信号,可以混在风里,藏在气流中,类似于蚂蚁共振产生的交流方式。蚂蚁身上的表皮、肌肉和内部器官都能产生振动,这些振动能够被其他蚂蚁感知,用于音频信号传输。
“蚁语传音”就基于此原理,惟有自在门训练出来的弟子,才能接收得到。对于太高和太低的声波,太急和太缓的振动,一般人都无法察觉,只有在听觉里校正了频率才听得见。
“你一定很奇怪我会“蚁语传音”吧?”
老婆婆边走,边施展蚁语。
沈虎禅回过神来,用蚁语交流:嗯,确实有点惊讶。但婆婆既然是家师故人,想必与自在门有些渊源,能使用“蚁语”也在情理之中。
老婆婆笑了笑,点了点头,脚步未停。
“婆婆出身自在门?”
“是,也不是。”
“婆婆何意,晚辈不解?”
“我没拜过师,也没学过自在门的武功,称不上门内弟子。不过我和你师父,几位师叔相熟,且相处过一段时光,可算作门里人。”
“请问婆婆尊姓?可否告知晚辈?”
“你先和我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自然都会明白。”
沈虎禅想了想,快步跟了上去。不一会,四人来到村口一处小屋。
屋前栽满密密匝匝的杜鹃花,有大红的,粉红的,桔黄的,乳白的。一株株花团锦簇,绮丽多姿,宛若亭亭玉立的仙女。
花艳。
更香。
风吹香起,沁人心扉。
只有云南怒江的杜鹃,才能开的艳而不娇,美而不俗,香而不腻。
屋子上锁关着,老婆婆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略有浮尘的铜锁。
“进来吧!”
说完,老婆婆推门而入,沈虎禅回头看了一眼柯断梦,苏忆荷。
他们已不见踪影。
沈虎禅迈入屋内,老婆婆点了三支香递了过来。
“先上柱香吧!”
沈虎禅一面伸手去接,一面举目四望,见屋中央的香案上面摆有两个牌位。
分别写着:显考韦公讳青青青府君之灵位。显妣韦母孺人闺名梁任花之灵位。
居然是师公韦青青青与他夫人梁任花的牌位。
沈虎禅一怔,双目倏明,犹如两道闪电,心中瞬间激动不已。
他手一顿,声音微颤道:你是?
老婆婆答:我姓韦,叫韦怜怜。
“你是韦师姑!”
韦怜怜抿嘴一笑道:算是吧。
沈虎禅整了整衣服,双手接过香,恭敬的插上:师公英灵在上,请受弟子沈虎禅一拜。
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头。
他再对韦怜怜道:韦师姑,也受弟子沈虎禅一拜。
说罢,沈虎禅连着拜了三拜。
“起来,起来。我又没教过你,拜我这老婆子作甚。”
沈虎禅起身,脸上露出笑意。
“师姑,没想到能在虎头坡遇上你。”
韦怜怜道:是啊!有好多年没遇见自在门的人。你师父大前年清明来看过我一次,诸葛师叔前年探望过我。
沈虎禅道: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师父了。
韦怜怜道:我让他们俩以后别来,我在虎头坡过得很好,没什么可担忧的。小花如今是当朝太傅,身负社稷,心系国家,有许多正事要忙。小叶既了断尘缘,隐遁山林潜修,还是少出世为好,不必特意跑那么老远来看我。
沈虎禅道:师公授艺于师父,师叔们,有再造之恩。他们来看师姑是应该的。
“可惜,父亲的四个徒弟。曾经的老四大名捕,而今只剩两人,实在令人唏嘘。”
说到这里,韦怜怜兀自哀叹一声。
沈虎禅皱眉道:师父说过,自在门那一劫避不过去,命数里有此难。
“诶,兴许吧。”
韦怜怜眼角的鱼尾眉愈发的深,愈发的浓,变得苍凉而怅惘。
沈虎禅道:师公是否安葬在此处?
韦怜怜摇头道:父亲生前嘱咐我将其遗骸运回母亲云南故乡,在怒江畔与母亲葬在一起。停灵七日后,我和小孤把他老人家的灵柩送到云南下葬,并且在那里住了三年,守孝期满后由方巨侠安排,来到虎头坡定居下来。
沈虎禅道:方巨侠是如何得知师姑在云南的?
韦怜怜道:我们也是旧相识,年纪上我长巨侠不少,却义同姐弟。
沈虎禅虎眉一扬道:原来师姑与方巨侠有交情。
韦怜怜道:方巨侠与父亲有过一场比试,你可知?
沈虎禅微微笑道: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那一战,堪比一代大侠萧秋水与少林怀抱五老之役,可谓百年不遇,旷古难有的一场比试。
“据说?据谁说的?”
韦怜怜眨了眨眼,盯着沈虎禅问。
沈虎禅一愣,沉吟道:江湖上都这样传,当年,方歌吟力拼师公不败,两人比了一天一夜。结果二人不分轩轾,伯仲之间。也是那时起,大家都改叫他方巨侠了。
韦怜怜又摇起头道:那些人又没当场亲睹,亦没见证此役,哪来的一天一夜?就会胡编乱造,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沈虎禅道:难道没比试过?
韦怜怜道:比过!但他们只斗了一招。
沈虎禅迟疑了一下,又问:只一招?
韦怜怜反问:一招不够吗?
沈虎禅沉吟一会,才道:高手过招,往往一招半式即可分出高下,决出生死。师公,方巨侠均是一代宗师,武功已入化境,一招其实足以定胜负。
韦怜怜道:只是那一战,那一招都极怪。反正我当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胜负如何?
沈虎禅一脸疑惑,问:他们没有分出胜负吗?
韦怜怜思索了片刻道:当时确实没有结果,而后是父亲赢了,但后来又输了。可没过多久,方巨侠来拜访父亲时,又承认自己输了。直到下一次两人再会时,父亲坦言方巨侠赢了。他们就这般你赢我输,反反复复的持续了两年多,最后谁胜谁败都不说了。只是下棋,品茶,赏花,饮酒,对诗,论武,只字不提比试的事。
沈虎禅道:师姑这么一说,我反倒更好奇了,可惜没人见过他们出招。
韦怜怜道:有一个人见过。
沈虎禅问:谁?
韦怜怜道:我。
沈虎禅问:师姑,那是怎么样的一场比试,如何奇怪的一招,又为何没有结果。
韦怜怜道:那年,方巨侠四次登门拜访,以求与父亲一较高下。到了第四次,父亲终于答应与巨侠在院中比试。
沈虎禅问:当时他们比的是什么?
韦怜怜答:比剑。
沈虎禅道:师公和方巨侠的武功博杂精深,又各自以剑法闻名,比剑也属常理。
韦怜怜道:他们各发一剑,同时攻向院中的一棵海棠树。
沈虎禅惊讶道:出剑攻树?
韦怜怜道:对。那棵海棠树夏天就已经枯死了,所以他们为何出剑攻树,我不太明白。方巨侠出剑后,就告辞离开了。
沈虎禅问:后来呢?
韦怜怜想了想,回答:三天一过,海棠树居然神奇的发了芽,还开了花。我记得父亲当时看见花开那一刹那,笑的很开心。后来方巨侠拜访时,海棠树忽然花谢死了,那次方巨侠笑的很高兴。
沈虎禅听了,为之动容的说:是不是没多久,树又活了花也开了。但同样过一阵,树再次花谢而死。
韦怜怜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虎禅两片刀胡一耸道:我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树活是师公胜,树死是方巨侠赢。
韦怜怜点头道:果然是小叶教出来的徒弟,他也是这个说法。并且讲父亲与方巨侠将生平之功力,全部发挥在一招内,以海棠树互相比拼了很久。
沈虎禅道:我有个问题。
“你问。”
沈虎禅道:我想知晓这棵海棠树最后怎么样了?
韦怜怜道:父亲和方巨侠两年里,彼此交往甚欢,又志同道合,于是他们就一同把海棠树给挖掉了。
沈虎禅道:看来师公与方巨侠惺惺相惜,成为知己,胜负对他们已无意义,没有比下去的必要。
韦怜怜道:你诸葛师叔也讲过。他说论体力,锐气,斗志,拼劲,方巨侠正值巅峰,难逢敌手。论对武学,武道,武德,武义的理解,父亲更为老道高深,无人能及。比起胜负,他们更看重对方的为人。
沈虎禅道:以我看,当时的方巨侠赢不了师公,蜕变后的方巨侠就很难说了。
韦怜怜道:他们应该都赢了,因为交到一个好朋友。
沈虎禅道:不错,都赢了。
韦怜怜道:方巨侠得知父亲过世,特地赶去云南拜祭。并托那里的朋友照顾我住下,三年孝期一满,小孤就走了。方巨侠觉得云南地处偏远,蛮族横行,盗匪猖獗。就派人把我接到虎头坡,让“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人照看我。
沈虎禅暗自佩服,感慨道:方巨侠乃真知己,真丈夫也。
韦怜怜一笑道:他是一个好人。
沈虎禅又问:对了!那个小孤又是谁啊?
韦怜怜忧郁的蹙了蹙眉,说道:小孤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和弟弟那时已难以存活,是父亲于心不忍,救活她们。
沈虎禅不解的问:怎么听起来,小孤是两个人。
韦怜怜神色黯然道:是两个人,苦命的人。
沈虎禅道:师公和师姑是如何遇上这两个孩子的?
韦怜怜道:是一个姓刘的人把她们带来的。
沈虎禅自言自语道:姓刘的……
韦怜怜又道:他叫刘……刘传宗。嗯,是叫这个名字。
“刘传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