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永宁县城,有两名捕快心急火燎的在街上寻人。
这永宁县是洛阳府辖内十五个县其一,级别属于望县。人口户数仅次于赤县,畿县,要找个人还真不容易。
不过,两名捕快并非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而是专往食肆和酒馆里转悠。
他们要找的人嗜酒如命,也是位捕快。并且此人是皇帝御封的四大名捕,排行老三叫追命。
追命本名崔略商,因轻功卓绝,腿法无双,追踪术一流,办案缉凶更是一把好手。
久而久之,江湖上都称呼其追命,六扇门的同僚们叫他“三爷”。
“找着了,在这呢。”
说话间,捕快一边招呼同伴,一边走进街边小酒馆。
追命中午刚喝完酒,有点犯困,便趴在桌上酣睡起来。
其中一名捕快凑近桌边,轻声呼唤:三爷,三爷,您醒醒。
追命睡觉的姿势很松弛,松的像浑身没有骨架支撑着,每一块肌肉都是软绵绵的。
“三爷,三爷……”
捕快连呼两声,依然没能叫醒他。
追命酒气正浓,睡意正香。
“这可咋办?要不你推醒他。”
“你咋不去推?让我当冒尖户,傻愣愣的去得罪人?”
“瞧你说的,眼下有要紧的人命案,又不是……”
倏地,捕快话未讲完,追命坐起身来,慵倦的伸了个懒腰,满是黑胡渣的下腮,蹭了蹭肩膀,似乎仍沉浸在梦乡里。
但他一坐直,身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紧实有力。
“呦,三爷醒啦。”
一名捕快陪笑道:您可算醒了,咱俩找您老半天了。
追命睡目惺忪的瞅了瞅二人,随手拿起牛皮制的酒壶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好酒,好酒。”
捕快一瞧,忙道:三爷,别好酒了,出大事啦。
追命一喝酒后,精神状态似乎也恢复了。
常人是越喝越醉,他好像是越喝越清醒,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
“什么大事?慢慢说。”
捕快道:出人命案了,李捕头差我们请您过去看看。
追命微微一愕,挠了挠头皮道:李捕头请我去?他人在哪里?
捕快回答:李捕头已动身赶去案发地,特别嘱咐我俩,务必要将三爷请过去。
追命应了一声,心忖:若是普通人命案,捕头大多派手底下人去料理,亲自出马的案情一般不简单,牵扯的人也很重要。
而今,李捕头不仅亲赴查案,还要自己一同去案发现场,这是什么案子?
追命想到此处,便问:案发地在何处?受害者有几人?知道其身份否?
捕快答:神农湖,献碑亭。报案人说有两名死者,一个叫郎士林,一个叫范昀。
追命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大变,顿时起身道:走。
捕快所说的两名死者,都算是朝廷官场中人:郎士林现居洛阳府户曹一职,正六品级。掌管民户、祠祀、婚嫁、徭役、农桑、道路、田宅等。
范昀是致仕官员,曾在京城任谏议大夫,后来辞了官赋闲在京。虽无官职,却仍有俸禄,身份不一般。
此二人居然死了,还在同一处身亡。
这绝对算是大案,追命不得不去,不能不去。
神农湖离县城不远,湖面不大,湖水直通洛河。
追命到了案发地,湖边已有一队捕快和十数名军士在场。
李捕头也在其中。
他的姓名叫李通,是永宁县衙的捕头,因其双眉雪白,擅使一柄镔铁雪花刀,刀法很好,故有个外号叫“白眉剪雪刀”。
洛阳府每满两年,辖内会举办一次各县捕头的比试会。参加人均是每个县衙,正副两位捕头,加上洛阳城的两位总捕头,一共三十二人较量决出名次。
李通去年比武拿了第五,再上次得了第六,在虎踞龙盘的洛阳城,身手算是相当厉害。
他身边还有一人,军官打扮。年纪五十左右,身高八尺,狮鼻虎口,体格强健,身背一把紫檀龙舌弓。
此人叫奚百步,京师禁军弓箭教头,当过将军打过仗,人称“赛黄忠”。其箭法精湛,一百步内穿杨射柳,百发百中。
李通正四下张望,一眼望见追命,赶紧迎上前去:三爷,你总算来了,我是急的眉毛都要烧焦了。
追命呵呵一笑道:你眉毛烧黑了,反而好看些。
李通苦着脸道:你就别拿我打哈哈了,两位大人在卑职的辖区出事,我是难辞其咎,上头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啊?
追命道:李捕头莫急,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如此甚好!三爷,请随我来。”
说完,李通便带着追命去案发现场“献碑亭”,两人准备往湖中心走。
“献碑亭”并不在湖边,而是湖心。有一条很窄的湖堤连接岸边。长约十四五丈,宽只有五六尺,两人勉强能并行。
此亭大有来历,有一段关于“洛河献碑”的传说。
传说在睿宗时期,武承嗣令人伪造了远古石碑,并在碑上刻着八个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这八个字是刻在一块紫石上的,石碑预先置于水里,然后再安排一个船夫无意中打捞起来。船夫将石碑送到朝廷来时,武后故作惊喜状,武承嗣称其是天命之兆,司天监更是装神弄鬼一番后,称之为“凤承龙相”。
武则天重赏船夫,任命他为游击将军。武后一向喜欢用“圣母”自称,并相信一个古代的预言就要应验了。第二个月,武则天便顺应天意,改称为圣母神皇,同年改年号为永昌。
“献碑亭”就是当年“洛水献碑”的原址,后来武则天下令将此处填湖,修建碑亭,并将天降神碑供放其中。
奚百步见追命和李通要去湖心亭,脸色颇为不悦,清叱一声:你们去干嘛?
追命不认得奚百步,见其语气十分生硬,似心怀不满。便答:我去勘察一下凶案现场。
奚百步双目一瞪道:案情已明,凶手也抓到了,还看个甚?
“哦?”追命听闻此言,顿感疑惑。李通明明心急如焚,不像擒得凶手的样子。
为何眼前人说凶手已抓到了?
“李捕头,你可是跟我打了个哈哈。”
李通偷瞄一眼奚百步,面露难色的对追命说:是有个人嫌疑很大,奚将军一口咬定是他所为。但此案重大,卑职不敢妄断,若草草定案出了岔子,我怕吃罪不起。
追命点了点头,问:嫌疑犯是谁?
“就是他。”
奚百步抬手一指,追命随即望去。
只见,有个仆人脸色铁青,浑身直哆嗦,被两名军士各擒一臂,按跪在地上。
追命见此情形,不禁发问:他是?
李通解释道:他是郎士林的贴身近侍,叫郎显。
奚百步道:就是他加害范公。
郎显随即大声喊冤:小人冤枉啊!我绝对没有杀害老爷和范大人,请大人明察。
奚百步铜铃般的大眼,露出怒光道:察什么察,不是你干的,还能有谁?
“真不是我,小人服侍老爷多年,向来尽心尽力。老爷平日里待我不薄,我岂能害他?”
奚百步暴喝道:你还敢狡辩?来人啊,给我狠狠掌嘴,抽到他说实话为止。
那两名军士都是奚百步的部下,听到上司命令,旋即抬手要打。
倏地,二人手掌还没抡到郎显脸上,就莫名其妙的身子后仰,摔了个倒栽葱。
郎显知道要挨打,闭紧双眼强忍,却忽然感觉被人扶了起来。
扶他的人正是追命。
两名军士摔得晕头转向,奚百步看的糊里糊涂。只觉有人影晃动,接着两名手下跌倒,追命已将郎显搀扶起来。
他完全弄不明白追命是怎么移动,怎么救人,怎么把军士撂翻的。
对一名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来说,眼力要求极高,可奚百步一点都没看清楚。
这很讽刺,更是耻辱。
尽管追命并无羞辱之意,他只是希望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前,不要有滥用私刑的事发生。
奚百步发懵时,追命站在他面前,十分严厉的说了一句:请你不要影响我办案,否则我保证有人会掉到水里。最好那人会游泳,但我会很失望。
一时间,在场的捕快,禁军士兵都呆若木鸡,看傻了眼。
再瞧奚百步,像根擀面杖硬邦邦,直挺挺的杵着,眼睫毛也不眨一下,眼珠子像冻僵似的,纹丝不动。
李通在一旁看的是手心冒汗,后背发凉。
但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捕头,马上回过劲来说:三爷,听我说一句。奚将军上过战场,脾气躁了些,性子急了点,他不是要动私刑,你别误会。
追命亦不搭话,拉着郎显沿湖堤往湖心亭走去。
李通偷瞟了一眼奚百步,无奈的摇了摇头,便快步跟上追命。
好一会儿,奚百步的眼睛实在忍不住才眨了眨,嘴角随之颤了颤,再是手指动了动,双腿跟着弯了弯,然后才沉沉的喘了一口气。
他的内衫已被汗水浸湿大片,脸色苍白如纸,心神恍惚。
另一边,追命已到“献碑亭”,亭子分主亭和别亭,主亭摆放着“洛水神碑”。
而凶案现场在别亭。
亭子并不大,四面临水,湖风时缓时疾,湖面层层泛波。
亭内有一张圆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摆有一个托盘,有茶杯和水壶,烧水壶盖。桌边有个烧水的炉子,上面有煮水壶,炉火已灭。
郎士林仰面躺在石桌前,面色发黑,口鼻皆有暗紫色的血迹,范昀的死状与郎士林相仿,地上有摔碎的瓷片。
郎显看见主人死状,扑通跪在地上伤心的恸哭起来。
追命问:仵作可验过尸?
李通答:验过,是中毒而亡。
说完,李通低头从怀里去掏仵作验尸时的记录,正要交给追命,却见他已蹲在郎士林的尸首前观察,随后又去勘验了范昀的尸体。
然后,追命起身围着石桌来回转圈,一边转一边问:你怎么看?
李通一愕:三爷,你问我啊?
追命道:你也是捕快,而且比我更早到案发现场,你知道的一定比我多。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通定了定神,说道:亭内没有打斗痕迹,且当时只有郎大人,范大人两人在场,从仵作的判断来看,是喝了有毒的茶,然后毒发。死亡时间是巳时一刻左右,这点有奚将军和十几名军士能作证。
追命半蹲着,仔细盯着桌上的茶具和壶盖说:继续说,你知道的不该只有这些。
李通接着道:今天是郎大人邀请范大人来此处,约在辰时三刻见面。所以两人是从不同的地方出发,这样便排除来到“献碑亭”之前就中毒的可能。
追命又去看烧水的炉子,又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在这里中的毒。
李通道:嗯,假如不是。会是件很可怕的事!
追命顿了顿,接着问:怎么说?
李通答:假如两位大人来之前已经被人分别下毒,那用毒之人的手段实在太高了。第一,下毒的人先要了解两位大人今天会在这里见面,且时间掌握要很准确。第二,要两边都下毒成功,不被人发现。第三,下毒后,需确保两位大人同时在亭内毒发。以上三点做到任何一点不算太难,但要集中在一起,几乎很难办到。除非……
追命站在亭中,朝对岸的捕快,军士们了望过去:除非什么?
李通有些为难的说:卑职不敢说。
追命笑了笑说:但说无妨,这里没有旁人。
李通迟疑了一下说:除非是“老字号”温家的高手,还是顶尖的那种高手。
追命点头道:洛阳一带这样的高手,不会超过三个。
李通道:但那三个人不会下毒。
追命更正道:温家有如此精妙手段,下毒根本就不会留下痕迹。而眼前这个现场,似乎拙劣了些。
李通撇了撇嘴,回答:三爷,说的对。
追命道:那毒就只能是下在茶里。
李通道:仵作说,两位大人是喝下有毒的茶,才毒发身亡的。
追命仰了仰脖子,捶了捶后背,朝着地上的郎显道:该你说了,你怎么下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