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在推进。
直到最后。
济公拜祭父母坟墓,看到已经变得疯癫的未婚妻……
大会议室再没有人说话,黑暗中,女人们的眼睛里都有泪光闪烁,男人们手中的烟头明灭。
很凄惨的故事,看的人心中难过得要命。
陆续有人起身离开。
电视机屏幕上闪过一行字:“各位观众晚安。”
沙沙……
雪花点出现。
“走了,走了,发什么呆啊。”孙永富拉了一把杨月娥。
孙妈妈低着头随丈夫走在荷糖边上,半天,才道:“原来这就是电视连续剧啊,好人怎么就没有好命呢?”
孙永富:“谁说好人就一定有好命?看个电视还把你看哭了,烦得很。”
杨月娥:“永富,你说这是哪个杀千刀的拍得这个片儿,纯粹就是故意让人难受。”
孙永富:“电影电视要的就是有教育意义,朝阳以前说过一句话,什么叫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杨月娥:“那也不能这么毁啊,多好的一个家,就这么完了;多好的父母,就这么死了;多好的姑娘,就这么疯了。如果让我看到这个拍片儿的,非吐他一脸唾沫不可。”
孙永富:“对对对,吐他口水。不但要吐,我还要揍他。”
孙爸爸老工人一个,从事的是重体力劳动,加上年纪也大了,看完电视回家就倦得不行,洗完脚上床,头刚一沾枕头就迷瞪过去。
还没等他睡塌实,身边杨月娥就用手拍了拍他:“永富,永富,我不好过。”
四川话中,不好过就是不舒服难受的意思,一般是指病了。
杨月娥虽然身体很健康,干得了体力活。但人上了年纪,总归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她经常感觉到心中发热。穷人家对慢性病也不怎么在意,吃两根冰棍儿把那股躁热压下去就是。
孙永富心中一惊: “怎么了?”
杨月娥:“永富,你说,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啊?我躺床上,眼前全是那可怜的姑娘,脑子想的全是济公的故事,我心头慌,喘不上气。”
孙永富:“你又来,行了,行了。”他看老妻状态不对,急忙说:“你就放心吧,济公是谁啊,人家可是有法术的,将来肯定会报仇雪恨。电视连续剧嘛,一集也就四十来分钟,那么多故事不可能一集就放完,总得慢慢来。我估计,下一集就会有个好的结局。”
安慰了半天,杨月娥这才放了心,说自己感觉舒服多了。又问:“永富,下一集什么时候放?”
孙永富:“一般来说,电视连续剧一星期放一集,估计是下周六。”
杨月娥忽然忧愁:“如果下周六不放呢?”
孙永富:“会的,会的。”
杨月娥悲伤:“就算下周六准时播出,那个姑娘不还是得受一星期罪,坏人也会再逍遥七天,我忍不了”
孙永富被老妻的话弄得大为光火:“一部戏还当真了,你究竟睡不睡,我明天还要上班呢,烦死人。”
……
同一时间,北京,北影厂宿舍,陈凯哥家。
今日陈怀凯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菜,还把女儿也叫回家,一家四口聚餐,庆祝陈凯哥的处女作《济公》首播,并请她多提宝贵意见。
女儿是老陈心头肉,现在某文化机构上班,单位不错,还经常出国。不过,这小妮子长大参加工作后有自己的世界,平时也不怎么回来看老父母。
小公主省亲,全家人忙了一下午,整治出一大桌菜,还开了瓶汾酒。一家人边吃边聊边看电视,直到《济公》的主题歌响起。
陈凯哥妹妹:“歌不错,挺欢快的。”
陈凯哥:“还别说,这首主题歌词曲都是我的编剧孙三石写的。想不到他一个作家,对于音乐还挺在行。回京后,我找人配了乐,又请了两个歌唱家试了试,效果不是太理想。老游就自告奋勇来唱,竟非常好。咱们那个剧组,编剧谱曲作词;主演唱主题歌;我这个总导演平时还负责摄影和后期制作,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运。”
老陈:“那叫一专多能,老一辈艺术工作者讲究的是艺多不压身,多学些本事对自己将来发展也好。”
陈凯哥感叹:“终于拍完了,我都瘦了十来斤。不过,这次在苏州真的是过瘾。”
说话间,《济公》第一集的故事开始了,陈凯哥不停问妹妹这剧如何,言语中难免有得瑟的意味。陈小妹口中说不错不错,暗地里却撇了撇嘴。她从事的是文化交流的工作,平日看读的是《尤里西斯》《喧哗与骚动》《霍乱流行时的爱情》,至于影视,则看马龙白兰度、费雯丽、简芳达。对济公这种土到掉渣的东西,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拜托,现在都改革春风吹满地,要和世界接轨了,你弄一群古人干什么,谁稀罕看啊!
不过,看大哥兴致勃勃的样子,而父母对这事也挺在意,她只能耐着性子陪在旁边。
刚开始她还有点走神,但慢慢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咦,这镜头语言不错啊,大哥在这上面还是很有水平的,在国内年轻导演中已挤身一流”
“咦,这剪辑和叙事风格是爸爸的,难道是他老人家亲自操刀。”
“这几个演员演技真棒,即便是一个龙套,也强到离谱,肯定是老爷子夹袋里的人,牛刀杀鸡,就为了一部破电视剧,至于吗?”
“这故事……谁弄的……孙三石,最近在文学界好像有点名气。恩,故事是民间故事的套路,虽然没有特别精彩之处,但却难得地流畅,看起来也顺……咦,有点意思了,我竟然有继续看下去的欲望,”
很快,《济公》第一集放完,那瓶汾酒也喝光了。
陈凯哥心中忐忑,问:“小妹,怎么样?”
陈小妹:“也不怎么样,就是个杀时间的。”
陈凯哥不解:“杀时间的?”
陈小妹:“我经常出国,国外的电影中有一个大的类型,被人称之为爆米花。美国人在节假日的时候会全家一起去看电影。他们通常都会买一杯可乐,买一桶爆米花。等到电影看完,爆米花也吃光了。看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全家聚在一起。既然是家庭聚会,选择的片儿务必要故事简单热闹看起来不费脑子,所以,这个类型的电影又被称之为合家欢。我看你这剧吧,虽然第一集带点悲剧色彩,但总的基调是轻松幽默,可以归类为爆米花,就是用来消磨时间的。”
陈凯哥其实挺有自尊心的,眉头一耸,就要反驳。
老陈:“其实,爆米花电影比起艺术电影更难拍,这片儿,是成了。”
陈小妹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大哥,道:“我只是说你这片儿是爆米花,用来杀时间的,又没说不好。其实爆米花电影挺难拍的,能拍出这样的片儿,也是了不得的本事。我估计这部电视剧看的人不少,收视率会非常高。”
陈凯哥哼了一声,忍住气,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想了想,家里电话也没办法拨国际长途,就把听筒放下了。
他想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拍摄的处女作播出了,为了这一天,他熬了好多年,他感到骄傲。
陈凯哥的妻子姓孙,两家是世交。可惜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就去国外留学,要再读三年才能回来。
电话没办法打,小陈导演意兴阑珊,道:“收视率究竟是多少,谁知道呢?”
这年头能买电视机的家庭也没多少,自然也没办法调查收视率。不能数据化,还真让人心中忐忑。
老陈导演:“凯哥,下来后咱们都找人做做调查。”
陈凯哥点头:“好的。”
老陈导演把一个剧本递过去:“这是上次说的电影的事情,你先看看。”
没错,这就是电影《黄土地》的剧本。
黄土地原本是四十年代老作家柯蓝的一篇散文,老陈很多年前读过,印象深刻,前段时间琢磨许久,提笔写了个剧本。
陈凯知道电影立项的事情应该差不多了,如果没有意外,他接下来会很忙。
他的心思已经飞到陕北的黄土高原上,去看那里的兰花花,看那里的羊肚子毛巾蓝蓝的天。
不过,在去之前他还是想看看《济公》究竟有没有真的获得成功。
还得等一星期,下周六是《济公》的第二集,故事从那一集才真正开始。
……
陈凯哥在等下周六,杨月娥也在等那天。
次日,孙妈妈一整天都感觉到心绪不宁。旁边的工友都在讨论昨天晚上的电视剧,她好几次想插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一,工友们虽然还聊了几句济公,但热度明显地减退。周二,该说的已经说完,再没人讨论。周三的时候,新一期《广播电视报》送来,杨月娥下班后顾不得回家做饭,就匆匆忙忙地跑到工会。
那里已经挤了好多人,不少工人还拿着钢笔抄节目单。
杨月娥急问:“济公什么时候放,济公什么时候放?”
待挤到最前头,定睛看了好半天,终于看到电视连续剧《济公》第二集字样,播出时间是周六晚八点,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晚饭的时候,杨月娥鼓起勇气对丈夫说:“勇富,我想过了,礼拜六晚上咱们六点半就去工会大礼堂,抢了最前面的位置……不不不,六点半怕是都迟了……我干脆先在位置上放个盆儿什么的,把地方给占了。电视机的屏幕太小了,上回差点把我眼睛都看瞎。老孙,以前朝阳晚上用来窝屎的痰盂呢,怎么找不着了?”
看电视占位的事情每晚都会发生,有人放饭盒,有人放报纸,有人放上一块砖,表示那地儿是有主的。
当然,也有来得晚的人不服气,说,你放东西在这里就证明地方是你的?你喊一声,它能答应吗?
因此,为了抢座位的事情工人们还发生过冲突,最后闹到了保卫科。
后来,更离谱的事情发生。有人在凳子上插了一把三棱刮刀,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谁敢抢我位置,老子一刀飞了你!
孙永富听老妻说要陪自己去看电视,刚开始的时候还挺高兴,此刻却抽了一口冷气:“你没问题吧,痰盂,那么脏的东西拿去占座,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再说了,朝阳和小小估摸着不几天就会回家,他们带了电视机的,到时候咱们在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行,电视剧是周六的,到时候他们还没回来怎么办?”杨月娥难得地犟了一回,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找痰盂。
却找不到。
周六晚上,杨月娥刚一下班,饭也不做了,拉着孙永富就朝工会跑。
孙永富:“我饿,我要吃饭。”
“吃什么吃,吃吃吃,就知道吃。”
虽然来得早,但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好在老两口总算抢了个靠前的位置。杨月娥从兜里掏出一个用白纸包好的冷馒头:“永福,你先垫垫底,等看完电视我回家再给你做。”
孙永福大怒,想发作,但周围全是人。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悲痛,默默啃起来。
时间漫长,等得人心头烦躁。好不容易到了七点,开机看新闻联播。
看完,又过了半小时。
“鞋儿破,帽儿破……”熟悉的音乐响起。
“正片开始了,都别说话。”所有人都在喊。
《济公》第二集如期播出,画面切换到济公和尚买馒头的部分。
“哈哈,哈哈……”太好玩了,几百个工人都在暴笑,笑声几乎把房顶都掀翻。
杨月娥本抑郁了一星期的心情瞬间开朗,感觉从脚底到头皮,无一不爽,就好像在大热天里一口气吃了两根冰棍儿。
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饿了,摸出冷馒头撅了一块塞进丈夫嘴里。
“过路君子停一停,过路君子停一停,可怜可怜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把我买了去吧!”悲惨的声音从屏幕里传来,好耳熟。
杨月娥转头看去,失惊:“小小!”手中馒头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