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朝阳:“怎么了,您春节是怎么过的,没回天津吗?”
“回去了一趟,挨了领导骂,又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不过还是感谢你的春晚门票,让我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演出。”木呐还戴着他那副用橡皮膏缠着腿儿的眼镜,站在那里长吁短叹。
孙朝阳:“现在情况如何?”
木呐苦笑:“我也不知道,大伙儿这不是在过年吗。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看怎么搞?这都快正月十五了,如果问题还不解决。过得一月半载,那厮的西贝货《文化苦旅》再版,印他个几十万册,咱们就完了。”
孙朝阳问:“老木,我的稿子你带回天津没有,那边怎么说?”
木呐回答道,社里对孙朝阳的稿子很满意,也没有什么修改意见。朝阳的《文化苦旅》是百花文艺出版社今年的重点项目之一,有专人负责,几个编辑正在校对润色,一切弄妥后就送印刷厂排版。但小花伞这边的事情如果不得到解决,两本同名书同时摆新华书店的架子上打架,那画面不敢想象,最离谱的是作者还都是孙三石,那简直就是文学界的一大笑话。
所以,百花文艺出版社那边也是犹豫,一直没有下文。
老木继续感叹道:“朝阳,我不否认这事关系到我的工作调动和个人前程,我有私心。可在我的心目中,已经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市场就这么大点,莽流的《文化苦旅》多卖出去一本,你的《文化苦旅》就少卖出去一本,我不想看到你的利益受损。”
这事确实很严重,孙朝阳想了想,就对办公室里新来的那位姑娘道:“小玉,我有要紧工作要出去一趟,等会儿悲夫同志回来你帮我请个假。对了,往期的《中国散文》样书还有没有,给我两本。”
“好的,孙主任。”
从小玉那里拿到杂志后,孙朝阳带着老木出了杂志社,又到商店买了一网兜香蕉苹果。
木呐疑惑:“朝阳,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孙朝阳:“我们去找沈从汶,他是祖师爷,下面的弟子干了坏事,清理门户这个当老大的责无旁贷。”
木呐大惊:“啊哟,冒昧了,冒昧了。我我我,我就不去了吧。”最近两年,沈从汶的名气渐渐起来了。他有两本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分别是《湘女萧萧》和《边城》,虽然票房不是太好,但艺术成分颇高,一看就是能拿金鸡奖的片儿。
老百姓的日子渐渐好过,加上文艺界的风气越来越宽松,沈从汶那种带着强烈文艺情调的东西很受知识分子欢迎。
孙朝阳:“老木别怂啊,大师也是人做,想当初,我也是和巴金光未然等大宗师谈笑风生的人,感觉老先生们都是平易近人的。”
“你和巴金光未然见过,快说说。”木呐一脸的羡慕。
二人聊着天,转了两路公交车,终于到了一个看起来像什么单位的家属区里。这里位于前门东大街,其实离孙朝阳家不远。
门口还有个看门老头,问找谁。
木呐说他来找沈从汶先生,老头道没听说过这里有个叫沈从汶的,不许进。
孙朝阳忙走上前去问这里是不是社科院的家属区,我们找沈月焕教授。
这下老头才道,有的有的,才放孙木二人进去。
原来,沈月焕是沈从汶先生的原名,从汶是他的笔名。老先生建国之后就不写文学作品,改而从事历史研究,研究古代服饰,研究漆器,成果斐然。历史研究和人没有利益冲突,因此在历次运动中都没有受到冲击,当真是躲进小屋成一体,过得逍遥快活,还摇身一变成为历史学家。
不过老先生内心还是有点郁闷,经常在家人面前喊:“我要回湘西,我要回湘西。”
这么看来,老头其实是挺精明的一个人。我不搞文学,不留任何文字,你们想整我也找不到把柄。
相比之下,沈从汶的爱徒汪曾祺就看不穿。汪先生先创作了京剧《范进中举》获得当年北京市京剧调研一等奖,然后被批判。发配到张家口一个农研所当工人,主要工作是拿刷子给果树刷波尔多液;拿锄头把上冻后的茅坑里的粪便挖出来,和上黄泥施进地里,拿着锅铲半夜起床煮黑豆喂牛。
摘帽之后,汪先生执笔创作京剧《苇荡火种》,获奖,受到周公、玉阶同志,董老接见,然后被打倒。
回到工作岗位后,汪曾祺参与创作京剧《沙家浜》,获奖,被邀请上天安门观礼,然后被打倒。
接着,汪先生灵感爆棚,继续写样板戏,写小说,写散文,不停获奖,不停被整,人生可谓是跌宕起伏。
假如他也能和恩师沈从汶那样活得通透,估计命运不会这么多舛。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汪曾祺比老师年轻二十多岁,又正好处于创作力最旺盛的年龄阶段,你让他停笔不写,还不得憋死。中国传统文人嘛,不平则鸣。
总之,沈从汶是个活得通透,很聪明的一个先生。
沈先生以前在京城居住条件不是太好,在一个小四合院里有一间几平米的陋室,挤得都没办法安置家眷,所以,他的夫人张先生则住在一公里外的另外一座四合院的厢房中,两人只周末的时候才团聚一次。
现在国家稍微富裕了些,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建了新家属区,沈从汶才分得一套三居室,全家老小总算是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孙朝阳上了楼,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位七八十岁的白发女先生,疑惑地看着外面二人:“请问你们找谁?”
孙朝阳:“您就是张先生了,我叫孙朝阳,笔名孙三石,是《中国散文》杂志社编辑,这位木呐同志只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前来拜访沈先生,请问先生在吗?”
张先生眉目清秀,身材偏瘦,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位美人。她是安徽人,十六岁的时候来北京中国公学读书,学西语。她文章写得好,国色天香,最了不起的是体育很好,在运动会还拿过全能冠军,女神标配。当时沈从汶先生在学校教书,就爱上了张先生,每天写一封情书,他写“愿意做张女士的奴隶”尽是虎狼之语。
当初孙朝阳在书上读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禁不住大摇其头,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据说,沈张的恋情当时很多文化名人还出面撮合过,其中就有胡适之。
建国后,张先生做过小学和中学教师,退休前在《人民文学》当编辑,说起来和孙朝阳、木呐是文学同道。
当下,她就微笑道:“孙三石,我看过你的书,了不起,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了不起。那文笔,那写作手法,那选题,比我们那代人强多了。老实说,我很吃惊,吃惊的是文学现在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快请进,老沈在家。”
说着,就喊:“老沈老沈,有人来看你。”
孙朝阳定睛看去,客厅里站着一位老先生。短发全白,额头饱满,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儒雅。他个头虽然不高,却显得结实。
老先生虽然八十多岁了,但行动却非常敏捷,大步流星走过来,分别和二人握手。
他和妻子张先生都是身体非常健康的人,不愧是军人和运动员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