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臭小子!”沈默想打,下不去手。
苏影当然是向着自己男人说话了。
“宁安,你不懂,你爹他也有难处,他……”
话没说完,却被萧宁安摆摆手制止了。
“你们偏安一隅,自己过着富足自在的生活,却没想着身在皇城的皇伯父,一个人治理国家有多辛苦。忠臣良将再可靠,下了朝却是孤单一人,连亲弟弟都不肯帮他忙。哎,可怜呐。”
“都怪我?”沈默闷声道。
宁安却瞥了眼两个亲弟弟,意有所指道:“身份越高,责任越大,有的人怎能只享受身份带来的富贵混吃等死,而不努力读书习武,以匹配自己的身份,将来好为君分忧?”
一句话内涵了三个人。
沈默心塞。
“萧宁安,你什么意思,不光想强迫为父出来做事,连你两个尚且年幼的弟弟都不肯放过是不是?”
而萧宁安嘴里‘混吃等死’的两个弟弟,却懵懵懂懂看着两人吵架,根本听不懂。
沈默觉得两个小儿子跟自己一样,都是不太喜欢操心的性子,依着自己的身份和苏影的经商有道,足以让孩子们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
可他也明白,萧宁安说得对。
哥哥的后宫根本连凋零都算不上,而是根本没有后宫,日后继承皇位的,只能是从自己这三个儿子里面选。可若就让大儿子一人顶上去,他怎能不心疼儿子日后的辛苦。
他自己,倒不是不想帮哥哥,实在是那时候形势不由人,他有自己的势力,一旦他入朝为官,难免不让朝中分帮分派,即便哥哥再信任他,也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平添嫌隙。
所以他后来干脆一走了之,做出一副绝了入朝的打算,反倒让之前的两派官员拧成了一股绳,共同专心辅佐哥哥。
他也是用心良苦。
可等自己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一切又有所不同了。
“唉!”沈默和苏影,异口同声,一声叹息。
“知道了。”沈默败下阵来,“等到了京城安顿好了,是该好好管束你俩弟弟了。”
两个小人混吃等死的好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繁华,更胜于他处。
低调出行的一家人,刚到城门,就被人认了出来。
皇帝萧承易,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前来迎接。
左承易已经改回原名,萧承易。
这名字,还是左茂和萧鼎感情要好之事,给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取好的。
不同姓,但同名,意显两家关系之好。
如今看来,却令人唏嘘。
“一路辛苦了。”萧承易先开口。
“哥……皇兄!”沈默一下子红了眼圈。
时隔几年,再见萧承易,他却已经不是苏影记忆中那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了。
他消瘦了许多,也沧桑了许多,曾经满头的乌发,已经白了大半。伸出来拥抱弟弟沈默的双手,也是瘦削得如同只剩骨架。
别说沈默,就连苏影,也倍感心酸,眼中有些温热,她只能拼命压住。
萧承易放开弟弟,朝这一家几口点头微笑,目光只在苏影身上暂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萧宁安身上。
沈默提醒儿子,“快叫你皇伯父。”
宁安再次郑重行叩首之大礼。
“宁安拜见皇伯父。”
“好,好。”萧承易一把抱起侄子,那高大的身子差点不负所重,竟微微晃了晃。
就在几年之前,他可是令敌军闻风丧胆,整个大盛朝数一数二的高手啊。
这才几年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兄弟俩虽然几年未见,可平日里书信往来平凡。
在信中,萧承易可从未曾透露过自己的身体分毫。
而沈默和苏影,也从未想过,再见面时,会见到这样弱不禁风的皇上。
压下心中种种疑惑和不安,依照宫中礼仪,一家人正式在皇宫附近的王府住了下来。
夫妻俩早有共识,所以宫里来接萧宁安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多问便放了人。
进京一个月后,王府里终于来了两个熟人拜访。
其实王府每天都有官员来拜访,包括这两个熟人,之前也与其他人一起来拜访过。
只是这一次,两人是趁着夜色单独前来的。
吏部尚书林文正,和兵部侍郎秦立。
林文正,便是多年来一直护在萧承易身边的林管家。
秦立,则是萧鼎的旧友兼部下。
两人如今,是朝中不可或缺的文臣武将。
旧人相见,说话总要自在些。
沈默招待两人,席间,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皇上,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没人比林文正更心疼皇上了。
“大盛朝能在短短几年内日新月异,有了如今这国泰民安的盛世,都是用皇上的健康换来的啊。”
从他口中,沈默才知道,这几年来,哥哥不辞辛苦,日夜勤勉,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新朝初立,所有事情杂乱无章,他只能亲力亲为,一刻都不敢懈怠。渐渐的,身体便出了异样。
没有后宫女眷,宫里便只有皇帝一人,同时也就没招那么多的宫女太监,就连平日里在宫中值守的太医,也不过区区五人。
李长青身为院使,也是皇上最信得过的人,他不止一次劝诫皇上多休息,保重身体,可皇上嘴里答应着,该批的折子却一件都没少。
半年前,皇上的身体亏空的太厉害,再继续下去,怕是命不久矣,而皇上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才派人去了云陵县,将亲弟弟一家接过来。
秦立在兵部,也讲了几件关于皇上亲力亲为之事。
“那个外夷人李布,因为设计陷害王爷您在城门被抓,那火炮还被他动了手脚,差点要了皇上性命,所以被皇上抓获。
之后,皇上趁机又向外夷人王室,提出了用更多的船坚利炮来交换。
两年前,那批武器到了咱们大盛,懂外夷人话的皇上,从头到尾都问了个清楚明白,容不得外夷人一丝一毫的敷衍。
他自己听懂了,又亲自上手操作过几次之后,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授兵部和工部相关人等。
现在,咱们自己也能造这船坚利炮了。
百年之内,外邦邻国,再也不敢对咱们不敬,更别想冒犯咱们大盛百姓分毫。”
“没错。”林文正接着附和道:“皇上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外夷人的话,出于长远考虑,所以又在京城及周边选了百余学子,亲自教授他们外夷话。虽然朝臣不知学习这个有什么用,可皇上却顶着各种反对声音的压力,坚持了下来。”
“我知道是为什么。”秦立在兵部,也是被皇上亲自教授操作火炮的一员,他说道:“皇上说过,外夷人对我们虎视眈眈,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打过来,我们只有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掌握了他们的技术,并且要做到比他们更厉害,将来才能免遭欺辱。”
林文正心有疑惑。
“外夷人离我们这,有万里之遥,他们怎么会派兵攻打我们?皇上会不会,过虑了?”
秦立也有同样的疑惑。
“我们也这样质疑过皇上的话,可皇上说了,有备无患。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人故意妖言惑众,吓唬皇上的吧?不过,虽然学外夷人的话没什么用,那武器却着实先进,咱们工部的人现在还经常研究呢。”
沈默听两人说了这么多,更加心疼哥哥这几年的辛苦,只是也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要提防万里之外的外夷人。
唯有屏风后面的苏影理解。
“原来皇上他,真得把那番话放在心上了。”
也许后世,再不必受那外人欺辱。
苏影微叹一声,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便去了两个儿子房间。
“大丈夫当担起自己的责任,你们年纪不小了,该好好学习了。”
叮嘱过两个儿子,又来到了两个女儿的房间。
小女娃娃刚满周岁。
苏影多想让孩子们做个富贵闲人。
可是他们,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身上有更多责任的皇室中人。
她亲了亲两个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
“哥哥们都努力了,你们也该巾帼不让须眉,对不对?不管学文还是习武,亦或是像娘一样经商,你们总得擅长一样,如此,才能为皇上和你们大哥分忧,为天下百姓谋福。”
尽管孩子们还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相信,以后她们会懂的。
又过了段时间,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午后教授学子们学习外夷语言时,突然吐血昏迷了。
沈默带着一家大小,匆匆赶紧宫里。李长青为皇上医治之后,也在外间见了他们。
他悄悄告诉沈默和苏影,“皇上不能再劳累了,便是从现在好好养着,也不过还有一年的寿命了。”
可萧承易醒了之后,根本不敢懈怠,继续勤勉未竟之事。
三日后,便是三年一次的会试。
沈默作为大盛国唯一的王爷,把自己偷偷安排在会试的学子之中,还是轻而易举的。
科举试卷都是糊名制,便是阅卷主考,也认不得他的卷子。
会试成绩一出来,沈默竟得了头名。
就差最后的殿试,皇帝亲自出题判名次。
萧承易拖着病躯,到了庄严肃穆的大殿,看到弟弟排在了第一位,难免震惊。
沈默出列,恭敬行礼。
“皇上有言在先,若臣弟得了头名状元,皇上便从此远离朝政,安心休养,臣弟不才,已经中了会员,就差最后一步殿试,还请皇上出题。”
殿试试题,是皇帝所出,名次,也是皇帝所定。
萧承易跟弟弟做过那番承诺不假,可他根本没想到,远离京城几年再未进过学堂大门的弟弟,会突然考出个头名会员出来。
他知道弟弟聪慧,也深知他绝对不会在成绩上弄虚作假,只是依然震惊,他能有才至此。
“朕金口玉言,自当说话算话。发题吧。”
通过会试的学子们,紧张却安静地做着各自的考卷。
交卷后,皇上亲自阅卷,并根据成绩,定了各个名次。
唯有三张卷子,他留了下来,未定名次。
他说道:“这三张卷子,朕以为,可作前三甲。唯一不妥之处,便是其中一份,乃朕之皇弟萧默所做。凡人皆有私心,朕亦然。为了公平起见,这名次,则交由诸位爱卿来定。”
今日一同在这大殿上陪考的,都是朝中凭真本事考上来的文臣及大学士,他们能有如今这位高权重的地位,哪个不是当年千军万马过科举独木桥走过来的?如今又经过多年官场历练,可以说各个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便是只一瞧,也能从这卷子中看出好坏及各人脾性来。
三份卷子,依然严密地糊了名,依次由各位大臣轮流阅卷评分。
即便有人有私心想巴结,也是无从得知,哪份是王爷的卷子。
又因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便是对其余两位考生,众臣也不敢作弊。
经过两个时辰的漫长的郑重的阅卷后,三份卷子的评分,便展现于众人眼前。
萧默,以微弱优势,胜了另外两位同样难得的优秀的考生,光明正大的得了第一名。
头名。
状元。
“皇上。”沈默出列,字字沉稳,“几年来,臣弟虽然偏安一隅,却一日不敢懈怠。今日,臣弟用一个状元证明了,臣弟可以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一言九鼎,好好休养,待来日病愈,再主持朝政。”
萧承易沉默了很久。
他很欣慰,却也有担忧。
“国不可一日无君,朕与其闭朝休养,不如彻底退下,另立新君,我见宁安这孩子……”
“宁安不请自来,还望父皇恕罪!”已经被正式过继给皇上并立为太子的萧宁安,缓缓步入大殿,“宁安虽已被立为太子,可毕竟年幼,朝中诸事繁杂,皆须父皇教导。皇上此时,万万不可退!”
“可是朕……”
萧承易在看到弟弟确实有能力辅佐太子之后,才下了决心放下政事。
毕竟,他知道自己没有几个月可活了。
他便想着把位置传给太子,剩下的日子,他才有时间,给那百余学子教授外夷语言。
这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活着的用处了。
可宁安他——
萧宁安不紧不慢,行了大礼,才起身。
“父皇才是壮年,不过抱恙在身,怎能轻易言退?父皇可听宁安几句?”
“嗯。”太子这个‘壮年’一出,萧承易突然觉得自己凭空生出几分气力一般,腰身也变得挺直了一些,“太子有话直言便是。”
萧宁安便道:“父皇身体抱恙,便请太医医治,若暂时无法上朝,便有孩儿暂代,等父皇养好了身体,再亲自上朝不迟。”
大殿之上,哪个不知皇上命在旦夕。
养好?真是太难了。
可萧承易却觉得熨帖,三十几岁灰暗的人生中,终于又有了一抹亮色。
这孩子,是真得担心自己,才如此给自己打气啊。
萧承易的腰背,又挺直了一些。
“皇儿此言有理。传旨——”
这个大殿之上,不光定了考生们的名次,为大盛朝选拔出一大批优秀的可用之才,同时也传出了几项圣旨:
皇上暂时养病不上朝,有小太子暂代;
封吏部尚书林文正为太子太师,路长太作为辅助被封太子少师,二人与文华殿大学士等人,共同教授太子习文。
封袁昊为太子太傅,秦立作为辅助被封太子少傅,二人与一众武将教授太子习武。
新科状元、皇帝亲弟萧默,以摄政王身份,与其他一众朝臣共同辅佐太子,处理朝事。
京城一时沸腾。
其他的圣旨,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林文正、袁昊、秦立等人,都是有名有姓的重臣,萧默更是皇上的亲弟弟,大盛国唯一的王爷,还是新立太子的亲爹。
他们辅佐太子,没人会有异议。
可那个太子少师路长太,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
听说,还是个挂职的,人根本就不在京城。
远在云陵县乡下的路长太还蒙呢。
真是人在家中做,官从天上来啊。
可是个正二品的太子少傅啊。
真是光宗耀祖了。
路长太好好地给家里祖宗们添了香火告知此事。
“这小子,老夫没白教,也没白白被他气了几年。”
他说的,便是曾经为之头大的学生沈默了。
已经被李长青判定活不了多久的萧承易,出乎所有人预料,身体竟然渐渐在好转了。
众人在为他高兴之余,也因为他又费心费力去教学生们外夷话而担心不已。
若是他还不肯好好歇着,身体这点好不容易的起色,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活过一年。
这天,萧承易又到了宫中特意辟出来的学堂,强打着精神,教授学子们。
沈默的突然而至,打断了他的教学。
“皇兄。”沈默笑着,上前行礼,“我给皇兄找了个好帮手,保证能为您分忧。”
他伸手,向外一指。
一身夫子打扮女扮男装的苏影,带着微笑,走上前来。
“微臣苏影,见过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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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