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青黑,夜雨中,东方云上泛起一点亮光。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此时却空无一人。
城市中央广场,绞刑架之上的尸体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雨水冲走了木板上的少许血迹,湛尘睁开了眼睛。
那绞刑所使用的绳结颇为巧妙,承载重物后会不断缩紧,粗糙的麻绳已经嵌入了他的脖子中。
他的双手贴着脖子,钻入了那绳套。
用力一扯,麻绳在雨声中静悄悄地断裂,湛尘摔倒了刑台上。
他早已没血可流,也感受不到疼痛。那些修行者们早已忘记,他本身也是一名修行者。湛尘修行的年份远在他们之前,那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魔法。
他干呕了几次,从食道中吐出了一枚状似虚幻的戒指。戒指落到刑台上,没有发出半点碰撞的声响,而是静静悬浮在空中,离木板状的地面有着一指宽的距离。
湛尘戴上了戒指,用生疏的灵力催动着。
他隐约记得,这是来自师父的赠予,那位,已经模糊了面容的,和尚。
银角出世后,佛门逐渐寂灭,师父和师姐他们早就圆寂了,或因寿岁,或因战乱。
闪着金光的丹药从戒指中滚出,落到了湛尘张开的嘴中。
他鼓起一丝力气,将它吞咽了进去。
终于,眼前的景象不再模糊,四周的声音也不再空灵,一切又活了过来。
暖流唤醒了他的四肢和躯体,所有的感官正缓慢复苏着。
死而复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他确实做到了!
在那位的帮助之下!
一个熟悉的仇人。
这是一次,合理的,伪造的死亡。
感受着身体中不再有任何魔法的关联,湛尘缓慢松了口气。
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都以为,魔法是出路,若不是那位告知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他想不明白,如果那位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那祂自己为什么不活过来呢?
仙丹入体,他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又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在临刑时,他好像看见了白驹……是错觉吗?
生死之际,看见了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呵,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湛尘叹了口气,看向了一旁亮着灯光的窗子。
“三条!”
“杠!”那红发士兵大喊道,神色中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这一夜,他赢的金币最多。
他左手边的年长者吹起了胡子:“杰克,你声音能不能小些?这比猩猩的吼叫还要震耳。”
“里奥大人,您这是值夜值得神经衰弱了?依我看,您这把年纪了,还是早些换班回去睡觉吧?”对面的小眼睛士兵手上不断给自己的右手的两张牌换着位置,如同一种习惯性的癖好。
红发杰克从牌垛尾了摸了一张,还未看到牌面,他的手指已经告诉他,这是他想要的牌。
“哈哈哈哈哈哈!胡了!杠上开花”
亮牌,收钱!
他右手边的老头子眯了眯眼,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金币拍到杰克面前,然后顺手把牌一盖,往桌中心一推,粗暴撞倒了还未摸完的牌垛:“不玩了不玩了,人困了打不好牌了,换班回去睡觉了。”
“斯坦先生,似乎今夜您的水平没有发挥出来呀!”杰克叹了口气:“不然这样,换完班,我请大家去喝一杯。”
“哼,这几日都不是休息日,杰克,你想公然违反禁酒令么?”里奥也摸出两枚金币,丢给了杰克。
“巡查队早晨是不会去酒吧的,放心,没人能认出我们。”杰克摊手笑道。
“玩忽职守的小子……”斯坦叹了口气。
“唉,咱们这辈子也就是个小士兵了,入不了城防队,也进不了教团军,玩不玩忽职守有什么所谓?”小眼睛士兵对两位老人没半点敬畏,毕竟大家都是同级,值的也是最没有地位的夜班,谁也别瞧不起谁。
“格林兄说的不无道理,上面的人让咱们来看守一具尸体,我都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莫非是让我们记录这尸体上会长出什么颜色的蘑菇?”杰克瞧了瞧口袋里满满的金币,不用清点,他也知道,今晚收获颇丰。
感谢银角天尊的庇佑。
“就是,那尸体还能飞了不成?”格林笑了起来,眼睛几乎都要看不到了。
随后,他下意识向窗外看去,不由得一愣。
里奥看他神色又异,口中一边说着:“你们这群小子,别以为加入城防军或者教团军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也顺着格林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口中的话都忘记说了。
杰克和斯坦也不由得朝窗外看去。
那淅淅沥沥的雨中,绞刑台上的绳子正缓慢摇晃着,结实的麻绳套圈断开了。
晨光熹微,灰蒙蒙的云层之下,天,快要亮了。
“绳子断了?尸体掉下去了?”里奥自我欺骗道。
那绞刑台上就一块木板,下方也是空空荡荡的,哪里有半点尸体的影子?
“上把胡牌的时候,他还在的!”杰克补充道。
小屋外,敲门声响了起来。
“里奥?斯坦?我们来换班了!”
糟了!
“快!快!快把麻将收起来!我们就说,换班的一瞬间,那尸体就不见了!”斯坦很有经验,他迅速回身,用手臂汇拢了一桌麻将,然后将它们迅速推到了布袋中。
“斯坦说的对,那些大人物们会相信的,毕竟我们只是普通人,遇到奇妙的情形,自然无法应对。”里奥吐了口气,看向了杰克:“你的金币看来是拿不走了,送一部分给理查德吧。”
理查德是下一轮值班的队长。
杰克慌忙着点了点头,这突发事件面前,两位年轻人的表现远没有两位老人从容。
…………
道恩·斯托克听着来自民卫队的汇报,不由得目瞪口呆。
在换班之际,一眨眼的功夫,尸体没了?
“斯托克先生……这件事,要告诉那位大人吗?如果写入案卷,这也算魔法师的类别。”站在他身前的士兵出声提醒道。
“你倒是尽心尽力。”斯洛克皱起了眉。
下属对那位大人迅速投诚,他倒是不感到惊讶,毕竟人都是慕强的,对于宛如神明一般强大的神秘存在,没有人能抗拒。
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只是这种事情,他此前也从未听闻。
尸体是不能复活的,即便是魔法或者高阶修行者,也无法违背这样的常识。
若是被人偷走……那偷盗者要一具魔法师的尸体有什么用呢?
教会中早有研究,所谓魔法,便是找邪神借力,得到的力量根本不属于自己,所以魔法师即便到了很高的境界,肉身也多半脆弱不堪。一旦死亡,这种来自邪神的馈赠也就终止了,身体也会回归平凡。
这一点,是修行者与魔法师最大的区别。
冒着极大风险,花费极大代价,取走一具没有用的尸体?
时间也很碰巧……
他停止思维的发散,习惯性敲了敲自己的脑壳,点头道:“迅速整理一下情况,做成案卷交给我。”
随后,他站起身,熄灭了桌上用来照明的晶石。
“您这是要去哪儿?”
“废话,当然是去现场看看。教廷的高层应该也快来了,那位大人,应该也很快过来了,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他只希望一切平平安安。
虽然被斩断了一条手臂,但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只要不丢掉性命,一切,都不是大问题。
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消失在窗外的雨中。
绞刑台上,斯托克用手轻触那断掉的绳子,心中疑惑更甚。这明显是用蛮力拉扯断的!
绳子上,受刑者的血肉还有少许残余,但大多干涸。
雨水中,绳子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但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
绳套断裂的两侧,干涸结块的红黑色血痕上,有手指的留下的痕迹。
这绳子……似乎是被双手扯断的?他瞳孔微缩。
随后,目光又凑近了些。
四指的痕迹……大拇指的痕迹……
他看着看着,用手在自己脖子处比划了一下,突兀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按照绞刑套的结构,绳结在受刑者的脑后,而这断点应该是受刑者的正面喉咙处。
若自己是来偷尸体的人,想用手扯断这绳子,正常的抓握方式只有两种:
要么是正手扯断,四指的痕迹应该是食指靠近断点,小拇指远离断点,四指的痕迹应该在绳套内侧,大拇指并不是必须的;
要么是反手扯断,四指伸入绳套中,小拇指靠近断点,食指远离断点,四指的痕迹在绳套外侧;
但……眼前的痕迹,似乎并不是这两种之中的任何一种。
四指痕迹在粗糙的绳子内侧……小拇指靠近断点,这手的姿势,分明是在扯自己脖子上的绳子,而不是对面的人的脖子上的绳子!
当然,出于严谨,或许来偷盗尸体的人站在尸体的背面,环抱着尸体扯断绳子的,这样也能造成类似的痕迹。
斯托克脑子飞速运转着,开始认真思考起尸体自己活过来这个可能。
他看向了木质刑台上,那残留的血迹。
在受刑人被绳套勒死的过程中,他脖子上的伤口确实流过血,当时行刑时,确实有血液滴到刑台上。此时又有雨水冲刷,这点痕迹也几乎没剩下什么了。
要是没下这场雨……或许能看出点什么,只可惜……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深忧这个难题。
如果真是尸体自己跑了,那就不是自己能操心的范围了。
雨点渐小,天色又明亮了几分,那位大人应该也要来了。
…………
“斯托克,你浑身怎么湿漉漉的?”
金·瑞索尔嘴角冒出一点嘲讽。
他正抱着满满两箱纸张,等待在斯托克的房中
而他面前,则静静站立着一位女士。
这是昨日跟在那位大人身边的那位女士,斯托克想起了这位是谁。
“有点新案件,我便去看了看。”斯托克平静回应着。
他看向自己的亲卫兵,问道:“新的案卷做好了么?”
“按您的吩咐,已经做好了。”卫兵递过去一个牛皮纸袋。
斯托克直接拆开,拿出了内里整齐崭新的纸张们,随后又拿起桌案上的水笔,在案卷上写下了刚才的发现。
众人都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窗外,一位又一位抱着纸箱的主教飞进了房间。
他们来自教廷所属各地,他们手上的事物,代表着无数人昨晚整夜的不眠。
玉琨霜稍作清点,确认了数量和地域。
齐了。
不得不说,教廷的效率还是非常之高的。
“这位……女士,我这里有一份今早的新案卷,您看,是否也是需要的?”斯托克找准了时机,开口道。
玉琨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有开口。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么尽心尽力干什么?
斯托克干笑着,不知道对面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拿来吧。”声音响在另一侧。
所有人都愕然转头,看向了那上一刻还空无一人的角落。
此时,昨天的那位魔头正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身边还跟了个黄发的老头儿,是从未见过的面孔。
“你小子倒是往来迅速,一瞬间就换了天地,这手段,俺……我都没见识过。”黄发老头儿赞叹道。
“呵呵,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白驹笑了笑,不客气地拆开了斯托克手中的牛皮信封。
尸体,消失?
他扫了一眼,顿时想起,这案卷的主人,不就是湛尘么?
这倒是巧了……
“案发时间……六时四十五分,也就是,十五分钟前?”白驹甩了甩手中的纸,打量着斯托克。
“是的。”斯托克点了点头:“在下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所以加急出了案卷。”
一旁的黄发老头倒是一点都不怕白驹,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拿过了白驹手中的纸,看向了那眼熟的当事人的画像。
“张思尘?他不叫这个名字吧?”老头儿皱了眉。
这位,当然就是昨晚与白驹把酒言欢的孙猴子,只是变换了模样而已。
而纸上的画像,虽然样貌有些成长变化,祂依然一眼认出,这就是此前的湛尘。
“这都是小事。”白驹笑了笑。
“那什么才是大事?”孙悟空听出白驹话里有话,于是捧哏道。
白驹转头看向了玉琨霜:“玉琨霜小姐,我倒是想请教你,为何死人可以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