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城笑道:“娇娇虽然不爱带她婢女们出门,却是说过一些她贴身婢女的习性。当然了,后来我还动用了一些人脉,探得当年娇娇的贴身丫鬟,有三个到了年纪,便由赵叔作主嫁出赵家,唯独一个叫做无衣的丫鬟,仍旧留在赵家,而且还成为了你阿娘的贴身侍女。”
赵锦衣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们春光阁的好处罢?我赵家所有的事情都被你们打探得清清楚楚。”
戚城柔声道:“四姑娘的玲珑书局,不也做的是这样的事。探百家秘辛,以此来威胁别人。”
赵锦衣嗤道:“我虽好听百家秘辛,但却没有想着与你们一般行谋反之事。”
戚城却是苦笑起来。
他长年不见日头,又常卧病榻,但虽然上了年纪却不见老态,反而有一种病弱的气质。他的肌肤是冷白冷白的,毫无血色的白。
这一苦笑,倒是让人觉着他好像一个容易破碎的瓷娃娃一般。
赵锦衣有一种感觉,戚城好像随时随地要断气似是。
戚城止了笑:“四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与你姑姑生得十分相似?便是连性子也十分相似。爽快耿直,丝毫不怕得罪人。”
相似吗?赵家的姑娘们与承娇姑姑,都有几分相似的。那段日子日日盯着赵锦青描画,赵锦衣也算是最熟悉赵承娇画像的人之一了。
她有些不耐了,这戚城,到底要请她来作甚。
却是听得戚城道:“四姑娘请放心,春光阁的那些人,戚某自会管束他们,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们半分的。”
这话听着,戚城像是他们的老大啊。
赵锦衣与宋景行对视了一眼。
戚城竟是有些羡慕地看着二人,叹道:“开一间书肆,让贫困潦倒却又无钱买书来读的老百姓有书读,的的确确是娇娇的夙愿。说起当年,我并不曾见过那般的女子,总是精力充沛,脑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让人更为钦佩的是,她心中装着天下。”
他目光看着某处,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因着一场误会,我们一共六个人,谢明,肖二郎,勇王,禇遂,娇娇,就那样认识了。说来可笑也并不可笑,我们五个男子,都喜欢上了娇娇。”
俗套又掉牙的故事。
“可娇娇,只喜欢肖二郎。”
“可肖二郎的阿娘,却想让他娶尤氏。毕竟在二十年前,京都尤氏乃是大族,而康乐坊赵家的女儿,再娇贵她也只是一个小官吏的女儿。”
“这个消息,让我们剩余几人欣喜若狂。可欣喜之余,谁又能娶娇娇呢?细细思忖,却是谁都不能。尽管娇娇并不在意,我们几人暗地里却是闹翻了天。”
雨没有停,天色渐渐变亮。
周遭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
赵锦衣这才发现,戚家的房屋,明显是很久没有修缮了。雨水顺着从柱子上滑下,流进堆积在墙边的麻袋中。屋角处甚至有些蜘蛛网。
戚城,是贫穷贵公子?他有本事拘着春光阁另外几个疯魔了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另外的人应该娶了娇娇。”
“却不成想,娇娇在肖二郎大婚后,还是与他私奔了。”
戚城凄然一笑:“他们二人私奔不久,肖家被定罪,肖利被砍头,肖家除了肖二郎,所有的人被流放。就在我们唏嘘不已的时候,得知娇娇没了。”
赵锦衣默然。尽管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如今听着戚城娓娓道来,却有一种无比哀伤的感觉。她想,或许戚城是真的心悦姑姑的。
“后来,我们竭尽全力,建造了春光阁。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正常,但渐渐地,我们开始有了龃龉,有了纷争。不知是谁听说,当年肖家不曾被搜到的钱财,原来是肖利交到了赵庆手中。他们便对赵家有了别样的心思。”
“我痛骂他们,拘着他们,威胁他们,可身体越发的不好,从今年开始,便再也没能走出这康盛坊的坊门,没法到春光阁去。”
戚城的话说得多了,开始用帕子掩着唇,轻轻的咳嗽起来。
那两个仆人一直在门口朝屋中看,想来是担忧戚城的身体。
戚城咳了半响,才勉强道:“四姑娘且放心,戚某手中有他们的把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赵锦衣望着他,忽而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戚城怔然,虽然他时日无多,但被人这般直接问,却还是头一回。
他笑道:“我会尽量活得久一些的。”
“可是你死了之后呢?”赵锦衣眉眼冷然。
戚城笑容加深,望着赵锦衣,缓缓道:“如今戚某见了四姑娘,也总算能放心了。”
“我不信你。”
“四姑娘勿急,待会他们来时,你便明白了。”
戚城竟请了他们几人前来戚家。
雨停了,很快,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三辆马车依次驶进康胜坊,车上人神色不虞地下车,在进门时脸上倒是挤出难看的笑容。
勇王神色不耐,禇遂的脸上倒是浮着虚假的笑容,谢明仍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赵锦衣与宋景行就躲在房中的壁纱橱后,看着戚城的下人取出一包极大的药材倒进药罐中开始熬煮起来。
“戚兄,你又想作甚?”勇王很是不耐地问道。
戚城咳嗽着,声音沙哑:“你们不该动赵家。”
禇遂笑了一声:“戚兄是不是病得太久了,糊涂了,我们并没有动赵家。”
戚城忽而厉声道:“竟不是你们诱着赵承泽在江州贪污?不是你们派了人,蛊惑赵家郎君,让他们不求上进,整日只顾寻欢作乐?不是你们派了人,诱着赵承欢一步步走进忠王麾下?”
勇王哼了一声:“若不是他们不坚定,又怎么会轻易受我们诱惑?”
戚城一声叹:“将你们安插在赵家的人,都撤出来。”
勇王没应声。倒是禇遂道:“好,好,都撤,都撤,戚兄莫动怒。”
戚城却是盯着禇遂:“你让人去挖赵家池塘,可是有发现?可是发现了肖家交给赵家的宝藏?”
禇遂笑吟吟的:“怪不得戚兄身子越发羸弱,到底是操心得太多了。”
戚城厉喝一声:“禇遂!你莫要嬉皮笑脸的!勇王无谋,全是你在后面煽动,到底是你想夺得这天下,还是勇王想登大宝!”
禇遂的脸沉下来:“戚兄,莫要胡言乱语!太子整日畏畏缩缩不敢出东宫,像是个废人,天家一把年纪了还想重选秀女,再生一个儿子出来,可勇王的爱子慎世子你也是见过的,他聪明伶俐,过目不忘,我们不该为了鲁国的未来而担忧吗?你说我忘了娇娇的话,我没忘,忘的是你!娇娇生前,希望天下大同,人人皆有书读,皆能吃饱穿暖,我禇遂日日夜夜都记着她的话,厉兵秣马不敢忘!再说了,那赵庆,当初可不就是想将娇娇送进宫去,好利用娇娇得到泼天的富贵?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恨他,能让他多活二十年,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了!”
壁纱橱中,赵锦衣紧紧地攥着手,忍住要强冲出去扇禇遂一巴掌的冲动。
一群疯子!
禇遂继续道:“戚兄,我也忍了你二十年,如今我不会再忍。你的话,我也不会再听。我这次来,不过是怜惜你。王爷,我们走。谢明,你若是喜欢陪着他,便不要再进春光阁了。”
勇王抿着唇,没有说话,跟着禇遂走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明,歉然地看了一眼戚城,拱了拱手,也走了。
赵锦衣出来时,戚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四姑娘,抱歉,戚某高估了自己。”
赵锦衣轻敛眼皮,唇角弯起:“戚叔莫要担忧,我已经有了对策。”
戚城凝神看她,小姑娘一脸坚毅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娇娇。可她又不是不同的。她身边站着那位身材高大、宠辱不惊的男子显然与她是志同道合。
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戚城亦笑了:“四姑娘,珍重。”
他目送着一双璧人出门去。
下人熬好了浓浓的一碗汤药,送到主人面前,却见主人脑袋歪在一旁,无声无息。
下人手中的汤药顿时倾倒在地上,没了用处。
金乌从云中跃出,柔和地普照着大地。
宋景行护着赵锦衣上了马车,却是还没来得及上车,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过来:“东家,方才天使携着圣旨到了宋指挥使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