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人正中要害,禇遂咬着牙:“何贤兄说是多少便多少,不过,鄙人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可否待鄙人家去后再取钱来?”
何书生也好讲:“褚掌柜立个字据罢。”
已经有将近十年了,褚遂尚未如此屈辱过。
冯屠夫、豆腐张,糖人李都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何书生倒也没有狮子大开口,拢共只要了他两千两百五十贯。
在褚遂按了手印后,何书生随随便便地从树上摘了两张叶子,递给褚遂:“擦擦。”
褚遂自然不要,自己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拭干净印泥。
糖人李巴巴的跟在他后头:“褚掌柜,俺哪里还有几串糖葫芦呢,褚掌柜要不要?”
褚遂头也不回,上了马车,仿佛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的东西,疾驰着就要冲出去。车夫忽地勒停马儿,褚遂差点撞上车壁,正要破口大骂,只听得一个少年道:“这是我们家四姑娘给褚掌柜的信。”
该死的赵四!
褚遂才撩开帘子,那少年扔下信,迅速地蹿进巷子中。
手下察言观色地拆开信,却是咦了一声。里面竟是信中信,那信封已然泛黄,看起来年代久远。信封上的字,似曾相识的熟悉。
褚遂眼皮一挑:“拿过来给我。”
他忽地有些紧张,眼眶有些发热。
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他颤着手,展开信笺,看了须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在脚下,用脚尖狠狠地踩着。
夜风袭来,卷起帘子,褚遂脸色难看,咬牙切齿:“都是贱人!”
眼看马车将要驶到春光阁,褚遂却厉声道:“回褚家!”
褚家算是后起之秀,褚遂的亲兄长褚乔乃是京都大儒之首,又是太子太傅,也算是天家面前的宠臣。
褚家并没有分家,褚遂虽然成亲十数年,但膝下并没有子嗣,而褚乔则已经做了外祖父。
两千两百五十贯,不是小数目。
褚遂也算不上富裕,否则也不会时时刻刻的盯着肖家的钱。
但卖上几个铺子,还是能集齐的。
他的妻子已经睡了,两个仆妇见他回来,不敢作声,只远远的行了礼便离开。
空气里有线香的味道,看来他的妻子睡前才做了功课。
褚遂走到柜子前,悄无声息地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几张地契来。他正要转身,回头便看到他的妻子秦七娘坐起来,无波无澜地看着他。
褚遂像是没看到她,慢条斯理地将地契折好藏在袖中,正要走,忽地听得一道声音幽幽道:“二郎,我们和离吧!”
他抬眼,看了披头散发的秦七娘一眼:“这可是你提出来的,你自去他面前解释。”
褚遂口中的他,是指褚乔。褚乔在别人眼中是人人钦佩、学问深厚的大儒,可在褚遂眼中,却是个事事讲究规矩、无比刻板的人。
“好。”
褚遂有些意外。秦七娘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莫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
他罕见地,细细地打量着秦七娘。说实话,褚乔为他挑选的妻子,相貌还算俊秀。这些年许是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若她和离之后,若是要再嫁,想来也能嫁得不错。
褚遂想到这里,痛快地研墨拈笔,很快地就写好了和离书。
“你可想要些什么?”褚遂问。他对这个虽然嫁了他十几年,却从来没有同床共枕过的女人,还算大方。
秦七娘摇摇头:“我只要回我的嫁妆,旁的什么都不要。”
她慢吞吞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不薄的本子:“我嫁来褚家时,带着我阿爹相赠的书籍两千册,如今都在你的春光阁罢。你明日让人清点清点,我差人去搬走。”
褚遂一怔,恍惚才想起秦家乃是书香门第,秦七娘当年也是盛名在外的才女。当初因着褚乔与他岳父交好,这门婚事才落到他头上。
带走便带走,褚遂本就不喜秦七娘,当即应下:“好。”
秦七娘玉手纤纤,又指了指他的袖子:“你方才拿的地契,也是我的嫁妆。对了,你前两年卖了相国寺附近的一座宅子,也是我的嫁妆。你既卖了便卖了,不过,这银钱,你可得给回我。我记得,是卖了一千两百贯罢?”
“给,都给回你!”褚遂想起当年褚乔对秦七娘的评价“温柔贤淑”,不由得咬了咬后槽牙。
秦七娘轻轻拂了拂青丝,素净的脸上一片安然:“明日我家来人清点嫁妆,二郎可得准备好。”
女人狠起心来,就是绝情绝义的婊子。
褚遂两手空空地从房中走出来,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脑子亦一片空空。
他从来就不擅经营,春光阁看似风光,每日却是入不敷出。秦七娘的嫁妆他用得太顺手,以至于都忘了,那是人家的嫁妆。
他咬了咬牙,吩咐小厮:“到勇王府去。”
上得马车,脚下踩到异物,他才恍然想起,那是赵承娇二十年前写下的对他的评价!
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好高骛远!
褚遂拾起那团纸,将其撕得粉碎:“我刚愎自用,可你的肖二郎不也五十步笑百步?赵承娇,你凭什么评价我!活该你死得早!”
马车正要驶离,忽地听得车夫在外面恭恭敬敬的请安:“大老爷。”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褚遂,下车。”
父母早亡,褚遂是被褚乔养大的,虽说长兄如父,可褚遂对这个事事要控制他的兄长,是分外厌恶。
他要做他的模范,尽管去做!但莫要拉上他!
褚遂连帘子都懒得掀起:“褚太傅,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很好。褚遂,以前我一直对你管教不严,才使得你走上歪路。如今你早就年过不惑,我也没法再教导你了。既如此,便分家罢!管家!连夜收拾他的东西,将他驱出褚家!”
褚遂的父母早亡,褚家如今的产业都是褚乔置办下来的。其实也不存在分不分家。
褚遂的手紧紧攥住了那一捧碎纸,声音冷硬:“褚乔,我早就厌恶你无时不刻的教条与规矩,从此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外面响起管家的声音:“二老爷,大老爷已经进去了,听不到你说什么。对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了两辆车,这马车啊,也不是很值钱的东西,大老爷吩咐了,就送给你……”
管家正说着,忽地见帘子被掀起,有什么东西直朝他面上撒来。
管家下意识一躲,眼看着一团碎纸屑洋洋洒洒,随风飞扬。
“滚!”禇遂恶狠狠地吼道。
长春眉飞色舞地向赵锦衣描绘着这一切。
赵锦衣柳眉轻蹙,她是想收拾褚遂,但却没想到,事情竟然顺利无比。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推了一把。
是祖父?
但不管如何,她总算能松口气,养养自己身上的伤口,再全力以赴对付那仍旧神出鬼没的肖二郎。
他会在赵锦青的婚礼上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