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坤在二鬼簇拥下来到枉死城衙门大堂坐定,张将军恭敬呈上黄金腰牌,请李正坤收回,就跟王城尹垂首站于堂下,似乎预备着听从他的号令。
枉死城前倨后恭,两块腰牌的待遇不啻天壤之别,看来毕管家所言不虚,李正坤清清嗓子,拿捏起官威:“张将军、王城尹请了!在下此来专为密秘提审一犯,可请两位速替我寻来。”
两鬼问明姓名,便叫来几名巡逻队长,命速去寻找鬼犯钟馗,火速提来。王城尹又命后衙摆宴,说枉死城太大,恐一时难以寻得,请李正坤后堂吃酒,边饮边等。张将军也殷勤相请,说枉死城偏僻荒远,一年到头除开押送鬼犯的差役,连一个城隍都难见到,更遑论来至王府的王差,请大人赏光给面儿,后堂饮宴。
李正坤不觉好笑:同样是官儿,地域差别竟如此之大。从气势和排场看,这二鬼似乎级别也不低,就因为偏远,精神头就没有身处腹地的城隍贝荃和狄存法光鲜得瑟,好象就算级别相同,做官所在地繁华与否、离京城之近远,都是官职含金量多寡的重要区分。
李正坤随着二鬼来到后堂,果已摆下一桌丰盛筵席。二鬼请他上坐,直说偏远苦寒之地,没有什么美酒佳肴款待大人,望请不吝鄙薄,多少将究用些云云,虚情假意、委琐自污之态几毫不掩饰,投机取巧、逢迎讨好之心亦昭然若揭,李正坤赶了几日的路,的确饥渴交加,也顾不上讨厌他们,端杯执箸,便大块朵颐、大口猛饮起来。二鬼见李正坤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添酒敬菜,愈加恭敬。
酒席吃完,已过半夜,钟馗竟还没找来,李正坤大怒,张将军和王城尹慌了,请李正坤安坐饮茶,他们这就加派兵卒衙役,到更远处去寻找。
天亮后,钟馗终于带到。原来,钟馗性如烈火,哪里受得枉死城中这帮兵痞滑吏的气,被赶到很远的冰谷中砸石头。有一次,为劝一个发疯的鬼魂,反被所伤,头歪手断,鬼卒们恨钟馗又臭又硬,跟回风炉的鬼吏串通,要乘机整治钟馗,鬼吏便指使在炉房干活的鬼犯,索性用铁锤砸断钟馗的四肢,卸下头颅,烧结时将他手足反置,头颅斜安。
钟馗走起路来便似乎在往后退,脑袋也偏向一边,干起活来,双手也是反的,既使不力,又不能盯准,常被铁锤将手足砸得鲜血长流;鬼卒们巡逻遇上,又常鞭打他取乐。钟馗不怕苦,也不怕疼,亦不惧死,但对兵卒役吏的羞辱深以为恨。可身陷牢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奈鬼何,因此脾气越来越暴躁,犯鬼无敢近者,雄卒刁吏却更加来劲,折磨钟馗更欢了。钟馗在枉死城受到的苦楚,大于同城鬼犯百倍千倍。
当李正坤看见钟馗时,见他躯体怪异,手足皆反,而脑袋歪在一旁,虬须蓬乱,脸色青黑,眼突唇焦,神情暴躁而憔悴;身上衣衫褴褛,状如乞丐,新伤旧痕,累累如加,实不忍卒睹。
李正坤只觉喉头泛腥、眼窝生热,碍于张将军和王城尹在场,不便表露情感,否则他会一把抱住钟馗,放声大哭。
王城尹问是开堂讯问,还是单独提审,他好预备衙役书案,李正坤命准备一间密室,着兵役护卫,诸鬼不得靠近,他要单独密审。
密室备好,李正坤带着钟馗来到密室,翻身下拜,泣道:“舅舅受苦啦!”
钟馗则过身躯,待用双眼看清李正坤面目,大怒骂道:“呸!谁是你舅舅!都是你这该死的毛嫩小鬼儿,连累了我妹子。要是在外面,我生吞活剥了你!”
李正坤起身,拔出青吉短剑:“舅舅且忍着疼!”
钟馗瞠目喝道:“来吧,看上哪块肉,随便剁,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钟馗爷爷!”
李正坤运剑如风,削下钟馗四肢,枭去脑袋,钟馗齐秃的身躯象木桶一般滚落地下,脑袋上的嘴还在骂道:“好小子,够狠劲!再来,随便剁,钟馗爷爷哼都不会哼一声!”
李正坤将他脑袋、四肢和身子按正常位置摆放,掏出白粉来撒上,转瞬间,钟馗就全须全影站了起来,呆呆地盯着李正坤,恍若做梦。
李正坤复拜道:“舅舅息怒,小甥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舅舅和娘原谅,但小甥就是豁上性命,也要替舅舅和娘昭雪沉冤,重获自由!”将如何报仇取证、遇上包王、案件即将重审诸事,一一向钟馗跪禀。
钟馗听完,大叫一声,一把将李正坤从地上扶起,红着脸道:“贤——贤甥——真愧煞舅舅了!”
李正坤道:“舅舅何出此言,撕恶鬼、吞恶魂,不正是舅舅的本性和专长么!小甥术薄力浅,虽不能将冤陷娘和舅舅的恶鬼恶魂拿尽抓完,但只要力所能及,小甥便毫不手软,绝不放过!”
钟馗叫道:“说得好!舅舅悔当初不识你,你本是个大英雄,却把你当成一般小鬼儿,实在枉生一双千多年的老眼!”
李正坤好言抚慰钟馗,让他先在此暂忍,他会给将军和城尹打招呼,他们从此不敢再为难于他,就安心在此等着京城的好消息。
钟馗大喜,又了解了妹子钟花的现状,大为放心,感到十多年来,暴躁的心绪终于渐渐安静,生出欣喜和希望。
李正坤叫来张将军和王城尹,钟馗是王案重要鬼证,吩咐好生关照,不可再使兵役欺侮,二鬼唯唯领命。李正坤遂辞别钟馗,出了枉死城,往无常殿赶去。
钟馗兴冲冲寻到钟花管家贺正堂,贺正堂正阴着脸在砸石头,钟馗将他拉过一边,告诉了李正坤所讲之事,贺正堂立即神情振奋,仰天叹道:“终于等到这一天!”又对钟馗说,我们两个一组,一定要开出一块好岩石来。钟馗喜允。两鬼遂欢天喜地扛上钎锤,往枉死城最远处奔来,要寻一块冰雪覆盖最深、岩石硬度最坚的一块地方,以猛砸猛敲来尽情释放心中的喜悦和激动。
李正坤赶回无常殿,黑白无常不以犯鬼相待,在殿侧辟一厢房,让李正坤单独居住,饮食茶水供给不爽,出入自由,犹如客居。同时,二常加紧审理冷月谷众鬼,列出与李正坤相涉各犯,别关一室,等候京都调押;其余鬼犯则取了供状,签字画押,完了卷宗,只待京城审案完毕,一并照章发落。
不日五殿公文下,命黑白无常提取李正坤等一众鬼犯,速赴京城,送至五殿候审。二常提了鬼犯上京,让李正坤去终南山提来李世如诸鬼,双方京城会合。
黑白无常临上京的前一晚,才从牢里提出眼瞎口哑耳聋的贝荃和狄存法,假意审讯。为了录其状供,命撒上白粉疗伤,二鬼方才恢复眼明耳聪,口中能言,向二位无常哭述过往、委屈。二常假意震惊,当众叫过黑头鬼,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又命速带两位老爷下去沐浴更衣,明日一同上京。
李正坤赶到终南山,钟花也刚收到五殿文书,命她即刻启程,回五殿候审。李世如、李正东、滕明、殷小丽住在钟花这里,钟花对他们照顾有加,再加上个热情率真的少主人禇雄儿,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吃得四鬼腰肚滚圆,乐而忘蜀。
钟花当晚大摆酒宴,让李正坤和李世如、李正东、滕明、殷小丽痛饮,她和禇雄儿则甘当席佣,走菜上酒,忙碌而高兴。
也许这是在阴间喝的最后一顿团圆酒,五鬼对此都心知肚明,大有依依惜别之态。李正坤端起酒杯对李世如道:“世如叔,也许我们缘尽于此。其实我们就是偶然在人间同行了二十年,从今往后,历劫渡难、转世轮回,恐再不会相见!”李世如说不话,只流泪太息。伤感的情绪也感染了李正东、滕明和殷小丽,众鬼流泪话别,相拥痛饮,直喝到天色放亮,全都酩酊沉醉。
钟花无奈,只得将日程往后再押一日,第二天方才留下一半兵丁看守房屋,在另一半侍卫扈侍下,带着李正坤、禇雄儿和李世如等鬼,昼夜兼程赶往平都山。
到了京城,黑白无常早到了,将鬼犯解到第五阎王殿作了交结,他们住在御街下的客栈之中,李正坤先到客栈拜见二常,二常不以鬼犯相待,让他自带着李世如等四鬼上去五殿交割。李正坤有五殿黄金腰牌,带着李世如等上到御街,进入五殿,就跟出入自家厅堂一般,看得李世如等瞠目难言。
钟花已从后街回到王府,带着禇雄儿拜见了包王和王妃,就着管家毕胜到殿前候着李正坤,见李正坤到来,毕胜忙上前请安,李世如等鬼更是暗暗心惊:“在如此戒卫森严、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上,竟然还有睥视鬼犯如无物的官吏向李正坤施礼请安,可见李正坤确非凡品!”
李正坤是包王义妹的义子,论起来也可算包王府半个主人,毕胜是包王府管家,属于奴才,见了李正坤,当然要下礼问安,李世如等不懂王府礼仪规矩,有些大惊小怪而已。别说李正坤,就是禇雄儿,因为被钟花看在李正坤面上,也认着义子,包王府仆役丫环、侍卫家丁见了,也必须行礼问安。
李正坤将李世如、李正东、滕明、殷小丽交于殿中值吏,值吏登了文书,命侍卫引去,李正东呼道:“正坤,我们还能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