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芝平被扔进环地狱流动的寒冰河,顺水而漂,好在他有经验,看见河边有亮光,就奋不顾身地想抓住凡能抓住的东西,或废船、或断桥,等等等等。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成功率非常低。在经过无数次失败之后,他总算抓住一截漂浮的木板,浮到岸边,从一个散发着亮光的洞口跳了下去。
洞外是一处村庄,风景秀丽,宁静怡然,差点给他造成错觉,以为已经脱离地狱,进入世外桃源。彭芝平当然不会这般幼稚,他已经历过无数地狱之旅,知道绝非如此走向。果然,行不多远,就有一发炮弹呼啸而来,将他炸上了天……
原来,彭芝平坠入的乃是战乱狱。顾名思义,战乱狱就是打战的地狱,好几泼鬼魂成天没完没了地打仗,子弹呼啸、炮弹频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骨盈天,将一座好端端的村庄荼毒得面目全非。坠入此狱的鬼魂,便是村庄中的村民,战争的任意一方,都胡乱在村民中拉丁派夫、征粮征物,或者强征妇、男,或者殴打、屠杀……各种苦处非可道尽。
俗话说“宁为太平犬,勿为离乱人”,当然,“离乱鬼”也非常难熬,彭芝平在战乱狱中所遭受的苦楚,正是兵燹战魔所带来的痛苦无尽的折磨。
熬出战乱狱,彭芝平又坠入歧狱。彭芝平觉得在歧狱中受的苦,丝毫不比战乱狱或其它地狱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出了歧狱,彭芝平又坠入其它狱,比如风雨狱、闪电狱、火山狱、地震狱、洪水狱、瘟疫狱、泥石流狱等等,再加上专拿躯体作文章的什么拔舌地狱、割鼻地狱、挖眼地狱、吸髓地狱等等,凡能想到或想不到,只要能受苦,几乎都有专门地狱,他都会被转入其中,种种受苦受罚,不能尽述。
在循环流转无穷无尽地狱受苦的间歇,彭芝平常扪心自问:我不过是中国境内一个小小的县交通局局长,纵然作恶多端,又能为害多大,便坠在地狱中受此无尽苦楚?放眼世界,那些随意发动战争、任意欺凌弱小的国家,它们的政要高官,或者利用科技、金融、经济、文化优势与霸权,滥用国安概念,动辄实施长臂管辖,对发展国家、弱小国家实行制裁的所谓发达国家,以及西方社会中抱定意识形态偏见、历史偏见、方化偏见、偏见等各种傲慢、愚昧、浅陋、可笑偏见的所谓社会精英……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死后坠入地狱,又将会受怎样的苦楚?
瞧彭芝平这心操得多大,殊为可笑,不过也算是他历久受苦得出的一点感悟和心得。至于彭芝平受苦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才能进入轮回再世投胎,只有鬼才知道。呵呵。
李正坤自打回到平都山钟郡主府,转眼三月有余,成天不是跟禇雄儿一道,承欢钟花膝下,母子三人宴饮娱乐,便是跟着钟馗舅舅、包王舅舅习练公事,熟悉狱讼,殊为无趣。他心心念念地还是人间,寒门学子李正坤躯体被毁,他已无法还阳,一想起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护士姐姐葛翠瑛,心中就异常难受。
偶尔兴起,李正坤便带着禇雄儿去到无常殿,跟黑白二常饮酒。其实饮酒不是目的,李正坤希望能碰上黑头鬼,弄清他到底是怎么将寒门学子李正坤的躯体弄丢了?可那黑厮不是在外办差,就是告假不知所踪。李正坤明白,黑头鬼是在躲着他。
按照季节推算,人间应已是严冬过去、大地回春之时,他若还阳,定然是带着葛翠瑛到芹圃县郊外四处踏青赏花,然后……当然他不会回去,因为丢了躯体,回去后无所依凭,恐怕只能惊吓到葛翠瑛。
这天,李正坤心头郁闷,信步踱出府门,打算到街上闲逛一番。刚跨过大门,就见照壁外鬼影一闪,凭着感觉,李正坤就知道是黑头鬼,拔足便追。
正好禇雄儿来寻他,李正坤命禇雄儿速奔街的另一头。不足一盏茶功夫,两兄弟便将黑头鬼堵在一条巷子中。
黑头鬼嘿嘿一笑:“正坤兄弟、雄儿兄弟,好利落的身手!”
李正坤板着脸,学着他嘿嘿一笑:“你这黑厮,不是一直躲着我吗,今天偷偷摸摸来府门前干什么,找打不成?”
禇雄儿将拳头一扬:“哥,我替你揍他。”
黑头鬼忙叫道:“雄儿兄弟且慢,我有话说。”
褚雄儿道:“快说,说得不好仍要揍你。”
黑头鬼道:“正坤兄弟,这几个月,我每次押解犯鬼来京,都偷偷到郡主府门前来望一望,想跟你见一面。可有负你所托,我心头愧疚,不敢见你呀。但我想念你跟雄儿兄弟——我——”说到后来,眼咸喉咽,只能暂停。
褚雄儿道:“黑头哥,你是个几百年的老鬼差,怎么办事这么糊涂不小心呢,坏了我哥的大事!你说你能干点什么?”
黑头鬼低头道:“雄儿兄弟教训得是。”
李正坤叹息一声:“看来此为天意!算了,黑头哥,我也不怪你了。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去找家酒楼,三兄弟畅饮一番如何?”
黑头鬼喜出望外:“正坤兄弟,你真原谅我了?我不是做梦吧?”
褚雄儿笑道:“当然不是做梦,就算是做梦,你也做的是好梦。”
黑头鬼直点头:“对咧对咧。雄儿兄弟,你哥都原谅我了,你还揍我不?”
“我哥原谅你,我就原谅你,不揍啦。”
“谢雄儿公子宽宥。哈哈哈——”
三鬼出了巷子,找了一家高大酒楼,挑了一间宽大豪奢的包间坐下,吩咐店家好酒好菜快快上来。非一时,酒菜备齐,三鬼推杯把盏,开怀畅饮。
当初,黑头鬼按黑白无常之命,来到芹圃县葛翠瑛家中,借寒门学子李正坤躯体还阳,为的是替李正坤保管好这具躯体,等着李正坤事毕归来。
当黑头鬼打开卧室房门走出来,葛翠瑛惊喜和恐惧交织,愣神一阵后,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朋友妻不可欺,黑头鬼想起李正坤的嘱咐,赶紧生硬地推开她,打开客厅大门奔往外面。葛翠瑛哪容他走脱,在后面紧追不舍。
二人在芹圃县城跑了一圈,都累得气喘吁吁,且引起路人驻足观看,黑头鬼担心事情闹大,生出乱子,只得停下脚步,让葛翠瑛抓住了自己。
葛翠瑛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黑头鬼说缘分已尽。葛翠瑛哭着央求他再回去住几晚,过后让他离开,绝不纠缠。黑头鬼只得答应。
回到家中,葛翠瑛立即做了一桌好菜,摆上一瓶好酒,要陪“李正坤”喝一杯。黑头鬼可以强行无视美色,却不能假装无视美酒,便半推半就跟葛翠瑛推杯把盏,喝酒吃肉。
酒至半酣,葛翠瑛眼光旖旎,充满*望,半瞋半怨地盯着“李正坤”。黑头鬼心头跟猫抓一般,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李正坤,如果不认识李正坤,此时就勿需管他妈什么兄弟情、朋友谊,直接笑纳美女的楚楚动人和柔情密意……当然,黑头鬼虽喝了许多酒,但头脑还算清醒,并未精虫上脑,只顾眼前,立即做出决定:必须赶快离开此地,否则将一失足成千古恨,永远无法面对李正坤!
他冲葛翠瑛大喝道:老子要外出办事,赶快给我拿钱!
葛翠瑛问拿多少?黑头鬼伸出一个指头:一万。葛翠瑛说明日再上街去取,今晚先喝酒。黑头鬼咬咬牙,陡然摔掉手中酒杯,掀翻桌子:必须立即拿钱。葛翠瑛呆呆地望着满地狼藉,默然流泪。黑头鬼狠起心肠,无动于衷地坐着。
坐了一阵,葛翠瑛叹息着起身,拿了银行卡出门去给他取钱。取回钱,却是五万,交给黑头鬼,问他够不够?黑头鬼只取一万,余下交还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葛翠瑛倒在沙发上撕心裂肺地痛哭。
离开葛翠瑛家,黑头鬼不敢在芹圃县呆,怕葛翠瑛找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最远的票,登上了北去的列车。三天三夜之后,他站在了中国最北端的土地上。
此时的北方正是冰雪覆盖、天寒地冻之时,黑头鬼觉得所在躯体冷彻肌骨,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却一点事不顶,就他妈跟什么都没穿一样,冻得浑身颤抖。他所在是一个边陲小镇,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且家家都在猫冬,街上阒无人迹,也找不到旅馆,黑头鬼从镇东头踅摸到镇西头,又抖抖索索踅摸回来,也没找到一家能为他开启的房门。
万般无奈,黑头鬼只得走出镇子,凭着在火车上透过满是冰雪的车窗朦胧所见,尚且残存脑中的一些记忆,循着铁道往回头走,好象往回不远,在铁路边有一座县城。
傍晚,刮起白毛风,吹得黑头鬼脚步踉跄,浑身上下透骨寒,就跟在地狱中受苦一样。他寻思,再找不到记忆中的县城,得不到一个温暖的落脚点,天黑之后,气温将达到零下五六十度,很快便会被寒冷和狂风挤出躯体,重回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