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丢掉这具躯休,从阳间角度来看,不过路边出现一具冻毙寒夜、倒卧冰雪的尸体而已,但对黑头鬼来讲,却有不能承受之重。
因已离开铁道,处于一片冰天雪地的荒原,别说人迹,连鸟兽之迹都已遁形,躯体倒卧雪中,恐怕得等到来年开春冰雪融化,人们开始出门准备春耕之时,才能被发现。发现一具冻尸,人们肯定报警,警方寻尸无果,定然送殡仪馆烧掉,因为在东北原野冻上一冬的躯体,不可能还有活过来的可能,从而将躯体送至医院救治。那不是说聊斋吗!
要是冻尸还好,毕竟躯干四肢及内腑脏器都完好无损,解冻之后还可再次附身,重新占领“阵地”,可如果在初春解冻时节,被游荡的野狗、寻食的狼群发现,定将体无完肤,甚至被吃得只剩枯骨,如此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算没有被野物伤害,春天节气,乍暧还寒,冻躯亦有腐烂之虞。
鬼可借尸还魂,但所凭之躯必须完好无损,至少较为完整,否则白骨起舞、腐肉乱窜,岂不阴阳互侵,天下大乱!
如果倒毙雪原,要想守住躯体,不被野物侵害,而乘初春天气刚一转暖,便立即回身复起,黑头鬼便必须一个冬天都脚步不离、眼睛不眨地守在此处,受尽冻馁困顿和百无聊赖。黑头鬼自然不愿意吃这种苦,因此,只要有一点能留住这具躯体的希望,他就绝不会放过。
黑头鬼举目四顾,在漫天狂风、夜黑如墨的雪原上努力寻找,企望找到一间屋子躲避奇寒,哪怕找到一个窝棚避避风也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前方突然闪现起一点若灭若亮的灯光,黑头鬼欣喜若狂,立即照着灯光狂奔而去。
也许是上天有眼,灯光居然在下风头,黑头鬼奔跑的方向便与风向一致,狂风推着他的身体,犹如顺风张帆,很快便将他推至灯光处。
一盏渔灯挂在一根木桩上,木桩下是一个刚砸开的冰洞,里面下着渔网。渔灯是led灯,非常光亮,挂在木竿上随风摇曳,乃是渔人作的标记。两个渔人冒着寒风折腾半夜,刚砸开簸箕大的冰洞,将渔网下到里面,转身还他妈没走上河岸,就见一个冒失鬼从风中飞一般赶来,向挂着led灯的竿子扑去,扑通一声连竿子带人掉进了冰窟窿。
冰窟窿本已开始结冰,但厚度尚不足以站人,何况那人如遭鬼遣,看见木桩就象看见临风夜立的风尘女一样,飞扑而上,恨不能将美女一把入怀,如此这般,力道甚大,于是无解,连他妈犹豫迟滞一下都没有,直坠冰河。
两个渔人面面相觑,赶紧打着手电奔过来,却只见水花翻涌,哪里还见那冒失鬼的影子!
其实,黑头鬼就站在他们身边,也在看着冰窟窿发呆。
掉进冰窟不久,黑头鬼就看见一具躯体在前方翻滚,越漂越远,便明白自己已被挤离躯体。河面早已坚实冰封,不到开春不会解冻,那具躯体在冰面下顺水漂流,不知要到哪里才会停下。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便无从打捞,黑头鬼即使追上去,也不能复身,只能在这冰河下空受窒息、奇冷之苦。万般无奈,黑头鬼只得放弃躯体,趁冰窟窿还未冻上,赶紧溯流而上,从冰窟窿里爬上冰面。两个渔人看见冰窟窿里水花翻腾,正是黑头鬼爬出来之时。因此,当时在冰窟前呆看叹息的并非只有两个人,而是两人一鬼。呵呵。
黑头鬼回到无常殿,不敢见李正坤,只得暗中将此情细禀黑白无常,挨了顿臭骂,便回家躲着。但黑头鬼心中总觉愧疚难安,感到对不起李正坤。李正坤回平都山后,黑头鬼每次来京公干,都偷偷来到钟郡主府打望,可实在鼓不起勇气进府。没想到这次却被李正坤发现,带着褚雄儿将他堵在巷子里,生擒活捉,再无所逃。
好在李正坤并未深究他的失躯之罪,还将他请至酒楼,好酒好菜招待。黑头鬼感愧之余,不敢稍瞒,将如何狠起心肠摆脱葛翠瑛纠缠、如何买火车票远走高飞、如何雪夜迷路误坠冰窟,细细向李正坤招供不辍。
李正坤推算中国东北季节,正值春天节气,大河封冻初解,也许还有找回躯体的可能。遂命褚雄儿回府向钟花禀告,他拉起黑头鬼直出京城,向中国东北奔来。
在中国东北最北端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名叫沙秋河,河边一个屯子里住着一位渔民,名叫费明玉。费明玉去年冬天央同村一位猎人帮忙,到沙秋河上开冰打夜鱼,不料刚下好渔网,就从黑夜里没头没脑冲出一个人来,撞翻吊灯木竿,落入冰窟窿之中。
整个冬天,费明玉的心都有些郁闷不适,毕竟是自己开凿的冰窟,害了一个人的性命。他原想报警,猎人不干,猎人说那人顺着狂风从黑暗中突然冲出,掉入冰窟,连喊都没喊一声,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影子,也许当真是一个鬼,如果报警,跟警察也说不明白,反而多事,何必自找麻烦。费明玉不想给请来帮忙的人添麻烦,只得压下心中块垒,郁郁过了一冬。
翻过年开春,大地复苏,河冰开始解冻,费明玉几乎天天往河边跑,希望寻着尸体,然后再通知警方,讲清事情起末情由,最起码弄清在这沙秋河里稀里糊涂丢掉性命的外乡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他之所以肯定掉入河中的一定是外乡人,是因为这一个冬天本地并无人口失踪,而且本地人也不会如此冒失,只能是不熟悉此处地理、风雪的外地人。
河面虽开始解冻,但裂缝不大,费明玉多次无功而返。
近几日连连红日高照,大地气温升高较快,冰块炸裂,形成凌汛,巨大的冰块遮蔽河面,相互撞击,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喧然而下。
这天一大早,费明玉就扛着一把鱼叉,再次来到沙秋河边,沿着河岸往下游寻找。天气尚早,他决定走远一点。一气走了三十余里,除开满河冰凌,什么也没有发现,费明玉只得悻悻地往回走。
回头走了十多里,日头都快偏西,他似乎突然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扑面摔倒在地,扛在肩上的鱼叉飞出去,锋锐的叉尖插进一块被挤上河岸的浮冰。那冰形体十分巨大,样子有些怪异,跟口棺材似的,费明玉心中不喜。
他起身四顾,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觉骂骂咧咧来到“棺材”前,双手抓住叉柄,一只脚抵在冰上,想将鱼叉拔出来,却惊讶万分地发现,鱼叉深深扎进冰块之中,犹如钢浇铁铸一般,任他拼力摇拔,竟然纹丝不动。
费明玉有些纳罕,他倒是有一把子力气,但摔倒之时鱼叉只是顺势飞出,根本来不及用力,且就算站在离冰块几步远的地方,认真使尽全力将鱼叉掷出,也不可能插入如此之深!想到摔倒时的诡异,费明玉感到背心有些发凉:莫不真他妈有鬼!
他想扔下鱼叉回屯,但那纯钢鱼叉去年才买来,舍不得,便跺跺脚,吐口唾沫在掌心,抓住叉柄再次猛力摇晃,企图先松其根本,再作计较。仍是不动。
真是日怪!费明玉怒从心头起,就算真有鬼,爷也不怕,太阳尚未落山,大天白日的,能将爷怎样?
当然,他并非鲁莽愚汉,既然拔不出来,肯定有什么机巧,便蹲身细观,希望将“机巧”找出来。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差点摔下河去:在叉尖插入的地方,隐隐现出一只人手,手里抓着一个物件,细看似乎乃是一盏led渔灯。
天下之事有如此之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子沿河寻你好几天,你却闷声不响地躺在这“棺材”里。费明玉又惊奇又恐惧,站着权衡思考了足足半小时,才下定决心将冰中渔灯砸出来,如果这灯是自己的,说明这具尸体就是去年冬天那个风雪之夜撞入冰窟窿的人。确定之后,立即报警,交由警方处理。
费明玉搬来一块大石头,照着钢叉侧面猛砸,试图动摇钢叉,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效果,只不过试一试,然却大出意料,一石砸下去,冰块竟应声而开,裂为两半。钢叉松动,费明玉轻轻松松便取了出来。
有钢叉在手,费明玉凭添神勇,虽然心中早已发毛,恨不能撒腿狂奔回屯,但北方汉子的自尊使他强自镇定,留了下来,操钢叉一通掏砸,终于将冰中的渔灯砸了出来。
一看不打紧,还他妈真是自家的渔灯,去年初冬在镇上买渔叉时找店家饶来,专为冬夜砸冰下网准备的。费明玉再接再厉,又一通猛砸,在太阳落山之时,将封于冰块中的尸体砸了出来。
费明玉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年纪大概二十来岁,身板倒似乎比较壮实,只是不知为什么,有点他妈缺心眼儿,大冬天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在河面上瞎跑什么呀,白白丢掉小命不说,还让我跟着吃瓜落!
费明玉叹息着掏出手机,按下110三个键,话筒里很快传来甜美的东北美女声音:您好,这里是xxx县110指挥中心,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我在……”费明玉刚说出两个字,便将后面的话强咽回去了。因为他毛骨悚然地看见,那张年轻面孔上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开了……
太阳无力地坐在山颠,散发出最后一点光线,倒死不活的样子,尸体静静地躺在河岸上,周围是费明玉费尽力气砸出来的冰碴子,在残阳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红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