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你在哪里,需要什么帮助?喂——你怎么不说话——喂——”
费明玉赶紧挂掉电话,呆站在河岸上跟做恶梦似的。他再看那面孔,眼睛又闭上了。
费明玉六十岁了,自觉见多识广,屯子里丧葬白事参加无数次,有时还帮忙收敛、抬棺什么的,对于死人并无多大惧怕,要不然也不会固执地要来寻找去年冬天掉在冰窟窿里的人。因为只要找着了,定然是一具尸体。
他对此有心理准备,如今也的确将尸体找到了,通过尸体手中缠挂着的渔灯,也能确定这具尸体就是去年那个倒霉的冒失鬼。按说目的达到,他应该感到轻松才是,可是,费明玉没有想到,这具尸体是通过非正常原因发现的,而且还破天荒地睁开了眼!
乍尸?倒是听说过,没他妈见过。费明玉壮起胆子,蹲身以手探尸体之鼻,还没完全伸至那俩孔下,就如遭炮烙一般缩了回来,一屁股跌坐地上:居然一息尚存!
他倒是知道天方夜谭的故事,可那他妈不是发生在中东么,怎么跑到东北来了?一个去年冬天掉进冰窟窿里的人,在河水里泡了一冬,还被严严实实封于冰块之中,还能再活转来?他要能活转来,我他妈去死!
费明玉在地上坐了半天,冷得牙齿打颤。也许不全是因为冷,而是超级恐惧。天已经全黑,除开河中冰凌涌动的匝匝声和呼呼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费明玉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屯子里。走了一阵,不觉又倒了回来,不是害怕,而是好奇,这人当真还活着?
“啊——”尸体突然呻吟一声。
费明玉浑身一颤,头发倒竖,身上冷汗直冒,但是他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尸体扛上了肩。
回到屯子里,天已黑多时,因为入夜仍然很冷,没有人出门,费明玉扛着尸体一路走来,到进入自家院子,没有碰上一个人,悬着的心才放下。他将尸体扛进厢房,摸黑安置在炕上,出来后锁上房门。
为什么要将尸体扛回来,扛回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后果?他都没有想,跟个机器人似的,麻木地做完了这一切。
他老婆廉黑妞从屋里出来,见他在院子里象中邪一样转圈,浑身精湿,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便叫道:“你掉河里啦,这一晚上才回来?”
费明玉不理她。廉黑妞又问他吃饭没有?费明玉方才感到腹中饥饿异常,摇头说一天粒米未进,赶紧做饭,要喝两杯酒压惊。廉黑妞讶怪道:压什么惊,碰上鬼了!
屋里就他们夫妻俩,一双儿女都已成家立室,但都举家在南方打工挣钱。廉黑妞让费明玉赶紧去换衣服,便去到厨房,很快炒好几个菜,摆上一瓶酒,喊费明玉吃饭。
费明玉换上干衣,就着小菜喝下大半瓶烧酒,头脑才逐渐清醒,还过阳来。他拉着廉黑妞来到厢房,打开灯。
廉黑妞见炕上直挺挺躺着一个陌生人,看样子象是一具死尸,脸色倏地惨白,惊叫连声,跳着脚骂道:“你这死老头子,我是说这半夜跑到哪旮拉去了,原来是去捞水打棒!你捞这劳什子做什么,还背到家里来,也不嫌晦气!”
费明玉让她低声,别让屯子里的人听见,告诉她这不是什么水打棒,而是一个活人,让她上前试试死尸的鼻息。
廉黑妞不敢,费明玉只得壮胆上前,探手试了试,跟在河边时一样,微有气息。又仔细观看尸体的脸,在灯光下惨白如纸,跟死尸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没再睁开。实际上,费明玉拿不准这到底是尸体,还是活人?
廉黑妞也抖抖索索伸手探了探尸体的鼻息,的确还有气儿,只是非常微弱,又大起胆子摸了摸尸体躯干,冰冷僵硬,跟死尸无异。
她问这东西哪来的?费明玉怕吓着她,不敢告诉她实情,骗她说今天在沙秋河边冰凌上发现了这个人,开初以为是具尸体,探鼻却一息尚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将他背了回来。
廉黑妞说既还有口气儿,就该报警送医院,背回来怎么弄,要是救不活,岂不还得担个杀人的罪名?
费明玉无法回答她的话,自觉也象遭鬼遣一般,生生地将一个尸体背回家。但事已至此,只能试着救一救,若能救活,自然万事皆休,若救不过来,再——再——不知该他妈怎么办!
廉黑妞去厨房烧来一桶热水,拿来费明玉不穿的旧衣,吩咐费明玉脱下那人的湿衣,先用热水替他擦身,再换上干衣,她去厨房熬点粥,若那人醒过来,也许想喝点。
费明玉佩服廉黑妞比他还有主意,心头惶恐稍定,按照廉黑妞的吩咐,给那人擦身换衣,又抱来一床大棉被盖在那人身上。
廉黑妞熬好粥,费明玉也早已做完一切,然而那人却毫无苏醒的迹象,跟个死尸一般躺在被中。费明玉心直往下沉,痛悔不该将这不明不白的东西背回家来,弄得如今骑虎难下,还不敢将实情对廉黑妞讲。更不敢报警,因为事情被弄得如此复杂,警察来了,怎样说呢?警察会信吗?
战战兢兢一夜,夫妻二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赶紧下床来到厢房,炕上情形跟昨夜离开时一模一样,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静卧被中。探一探鼻息,仍有微气。
忐忑一天,再熬一夜,仍无动静。
第三天早上起来,费明玉跟廉黑妞眼眶都凹陷下去,眼圈发青,眼珠发黄,再不做出决断,夫妻二人非癫即狂。费明玉决定报警。廉黑妞说再看一眼,不行再报警也不迟。
二人来到厢房,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惊,那人竟然大睁着双眼盯着他们。
“活了!活了!”廉黑妞叫道。
费明玉道:“我说是个活人吧,你当时还不信!”
那人虽睁开眼,但十分虚弱,不能说话,也几乎不能动弹,但已给费明玉极大的信心,廉黑妞也赶紧去厨房熬来稀粥,让费明玉用小匙给他喂下去半碗。
在夫妻二人精心护理下,半月之后,那人逐渐清醒活泛,躯干四肢渐能活动自如,可以半坐炕上,但仍不能说话,耳朵似乎也聋,无论费明玉跟廉黑妞问他什么,要么没有反应,要么就微微傻笑。费、廉二人认为,此人多半又聋又哑,而且是个傻子。呵呵。
费明玉从沙秋河边扛回的所谓“尸体”,正是借尸还魂的李正坤。李正坤故意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无法对“死而复生”做出合理解释。
转眼进入五月,初夏阳光和暖,可能是因为在冰河里泡了一冬,李正坤很喜欢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他早已康复如初,虽不说话,但不聋也不傻,还能帮费明玉夫妇干活,因体壮如牛,干起活来得心应手,效率很高。费明玉夫妇很是意外,没成想从河里捡回一个长工。
为了掩人耳目,夫妇二人对外宣称这个年青人是前来投奔他们的远房亲戚,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名叫何生。大概是谐河生的意思吧。嘿嘿。但夫妇二人心中始终忐忑不安,此人毕竟来路不明,又说不出姓名籍贯,到底是个巨大隐患。天黑歇息之后,二人常在暗中商议怎么样打发走这个诡异的人。
有天晚上,费明玉突然接到儿子费宣的电话,他欠了别人钱,三千多万,对方是道上的,限定半个月内还钱,否则就绑架他儿子费真宁顶债。费真宁即是费明玉的孙子,今年只有四岁,正在上幼儿园。
费明玉夫妇一下子呆傻了,别说三千万,就是三万,也得凑两三天才能凑齐,三千万哪找去?
正惶急,第二天一早,女儿费洁又打来紧急求助电话,哥哥费宣欠的债其实是帮她欠下的,她自己也欠了两千多万,对方威胁十天之内还清,不然的话就要绑架她,先送到东南亚卖淫,然后再卖她身上器官,用于偿债。
费明玉当即双眼一黑,裁倒在地。醒来时见自己已躺在床上,老婆廉黑妞一脸苦水坐在床边唉声叹气。何生站旁边,一脸恬淡。
到底是他妈个外人,我家天都塌了,我们老俩口都快急死了,他却无事人一般。费明玉想到此,心中气愤难平,指着何生道:“我从河里将你背回家,救了你一命,虽然这两三个月你也给我们家干了不少活,但我们供你吃喝歇宿,也算两不亏欠。如今我家摊上大事,再无力管你,你走吧。”
“我不叫何生,我叫李正坤。”何生突然开口说话。
费明玉和廉黑妞吓了一跳:“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李正坤哈哈笑道:“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哑巴,都是你们说的。”
费明玉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是真哑还是假哑,也不管你是哪里人,来此作甚,你赶快离开我家,我不想再看到你。”
李正坤道:“我原本也不想看见你,但你去年冬天打渔,砸个冰窟窿让我跳,差点坏了我的性命,这笔账怎么算?”
费明玉的眼睛瞪得象铜铃:“你真是去年那人?”
“你不是看了你家的渔灯吗,还不能确定我是谁?”
费明玉打个寒颤,突然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磕头道:“李先生……我——不知你——我——请你饶了我吧!”
“叫老爷!”李正坤慢悠悠地道。
“老爷!请您饶恕我们全家!”
廉黑妞满脸惊惧,一头雾水:“老头子,你吓糊涂了吧。李正坤,你是哪里人,来我们屯子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我家老头子叫你老爷?”
“你也得叫。”李正坤道。
“我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