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靠在破庙的石柱上,眼神涣散。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乞丐们告诉他的一切。
他姓黄,叫黄尚。家里以前有几分薄地,有妻子还有一对儿女。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其乐融融。
一日,他在田间耕作,妻子过来给他送饭,恰巧被当地的地主看见。那人见到他妻子貌美,起了歹心。趁他不在家时,欲图不轨。他妻子在反抗中被那人失手捂死。
他悲痛欲绝,前去报官。可县官早被地主收买,一番假模假样的审讯之后,地主逃脱法网,而他因为诬告被关进大牢。
几天后,等他从牢里出来回到家,发现他的儿女因饥饿误食墙角放的老鼠药,双双殒命。
他抱着儿女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哭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心灰意冷的他一把火烧了房子,想要去找地主报仇。可地主身边奴仆众多,从没有把他的报复当回事,相反把他的愤怒当成生活无聊的调剂。
他几次都没得手,反倒自己被殴打成重伤。这条腿就是前几日被地主找来的混混打断的。
此外,地主发动自己的人脉,责令城中所有人不能给他救济。还找来一群流氓地痞在他讨饭时屡屡挑衅。
极度饥饿之下,他晕倒在破庙外,是这帮乞丐救了他。让他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随着记忆的复苏,那些痛彻心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是了!
他是个乞丐,一个任人欺凌,无权无势的乞丐。
他受尽欺辱,内心愤懑无处发泄,所以才做梦梦见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皇帝。
这些乞丐在他的梦中是太监、是侍卫、是大臣……
现在梦醒了,他又回到了现实。
他什么都不是。
看着这帮照顾他的乞丐,他心中不免自嘲,在梦中他的报复方式竟是成为富人对穷人下死手。
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喊道:“里面的叫花子都滚出来!”
乞丐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出门瞧见一位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官,他拽着缰绳趾高气昂地说道:“这地方以后不准再住,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滚出去。”
老乞丐上前跪地,语气谦卑,“敢问这位官爷为何要赶我们出去?”
那人一马鞭照他后脑勺打去。老乞丐抱头喊痛,躺在地上打滚,血从指尖渗了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
“他虽是乞丐,但也是人,他又没有罪。你有话好好说,为何要下此毒手。”黄尚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他看他很是眼熟,好像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还给自己找回了一魂一魄。
那人俯在马背上,哈哈大笑,“乞丐是人?!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他身边的随从也跟着爆发出笑声。
“没有罪?穷就是你们最大的罪过。穷人皆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受惩罚的。我不妨告诉你,我就是奉旨赶走所有乞丐穷人。当今圣上心善,见不得你们在他眼前晃悠。”
“这是什么道理?”黄尚说:“我们穷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权的祸害至此。我们何辜?现在就连这破庙你们也要收走。你们宅院众多不在乎,可我们只有这间破庙了。”
“你很会说。”那人轻蔑地看他一眼,“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全。我们不止不在乎宅院,我们连你们都不在乎。给我打死他。”
话音刚落,几个随从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处处打在要害,还猛踢他的断腿。
他侧躺在地上蜷缩着抱着头,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碎了。
一道黑影闪过,他抬头一看是老乞丐挡在了他的身前。
良久,那人才叫停,命人放火烧了破庙,扬长而去。
乞丐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和老乞丐抬到外面。他的口腔鼻腔内都是血,稍微动一动,全身剧痛。
他躺在一旁,吃力地转动脑袋,看向老乞丐。
老乞丐此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一会儿便归了天。
他胸口仿佛塞了一坨棉花,堵得他痛不欲生。
没有人会为他们做主,没有人会看到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存在被当成罪孽,穷就是罪,他们是背负着罪孽诞生的。即便是死,也没有人可怜他们。
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发现自己被一张烂席卷着,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恶臭,隐约听到了吞咽声。
他拨开席子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乱葬岗。一定是乞丐们见他晕过去,以为他死了,所以才把他扔在这里。
旁边有几条野狗正在啃食一具尸体,估计很快就轮到自己了。
他看着这卷破席,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比较旁边那具尸体,他还有卷破席。但自己一生从不做恶,最后竟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突然,不远处有敲锣打鼓声。他扭头望去,见皇家仪仗队路过,庄严肃穆,声势浩大,恐是皇帝出巡。
透过地面,他听到马车轱辘滚过的沉闷声。那辆马车是被精心设计过的,行走在颠簸的路上,里面的人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那些马匹也是从小培养,层层筛选。饲养一匹马的花销比普通人家十年辛苦劳作所得还要多。
在梦里,他坐过那辆马车,他知道里面有多舒服,物品一应俱全。他想起自己曾经因为马车内少了一个装饰,处死了两名宫女和几个太监。
那辆车离他越来越近。他看见近处有一个大坑,那辆车经过那里一定会侧翻。他等待着,内心怨毒地希望马车内的人掉出来摔死。
突然他眼前起了一层雾气,待等雾气散去,那辆车径直从坑上驶过,没有侧翻,没有颠簸,如履平地。
为什么会这样?
他再仔细观瞧,原来车撵之下并不是车轮,而是森森白骨。几千具堆积如山的白骨支撑着马车行驶,就为了满足一个人的需要。
那些白骨长出血肉,脸庞逐渐清晰,他们都长着和他一样的脸。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普通的人。
但骑在他们头上皇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是皇帝,他就该被高高捧起;他是天子,所行之事皆是顺应天命。
皇帝掀开车帘,向外远眺,见到一处乱葬岗,口中感叹:“真是短命的人呐。上辈子作孽太多了吧。”
而躺在破席中的黄尚看到掀开车帘的人也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皇帝是他,平民百姓也是他,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他在马车外还是在马车内。
谁都没有骑在谁头上的特权。
“你了悟了吗?” 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他长叹一声,流出两行清泪,咽了气。
“啊!”皇上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太监听到动静,立刻前来询问他有何吩咐。
他有些迷糊,此刻他又身处在富丽堂皇的宫殿,身下是绵软的床铺,床前是跪倒一片的太监宫女。
这难道又是自己的梦?他到底是皇上还是乞丐?
他想起姜芷夏,立即问太监他们那群人哪去了。
太监递上一封信,“那些人和贵妃娘娘一同离去了,说是皇上您的旨意。还说等您醒来,把这个给您看看。”
他拆开信封,上述:
鹿疑郑相终难辨,
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
能长于梦几多时?
他沉思片刻,随即颁布了一道旨意从即日起,城中不准再驱赶乞丐。同时召唤大臣进宫,商讨救济贫民之事。
另一边,姜芷夏他们待在令丘的某间客栈内。
皇帝的那场梦是林忆用金玲手串编的,为了让时间更长,里面的内容更逼真,她还有用了一支“梦香”,这东西是她从东尧山上带下来的,一直也没用过,今天用在了皇帝身上。
姜芷夏坐在客栈二楼,喝着茶,心在滴血——一点钱都没挣到,还搭进去一只香。
彼时,外面传来皇帝大赦天下的消息。同时,张榜公布了皇帝的罪己诏。上面忏悔自己对待穷人的偏见,以及之后会对颁布扶助贫民的政策。
欢呼声此起彼伏,很多人脱掉自己借来的精致丝绸衣服,拿去布庄退掉。他们不用再担心因为会被皇帝看出是穷人的身份,而被定罪了。
“小六,你还觉得神仙不该插手凡人之事吗?”莫缄叙问她。
她没有答话。
莫缄叙又说:“其实一件事物的诞生,必定有它的到底,一个人的出现,也是如此。百姓正是没有能力去改变比他们还有权有势的人,才会寄托希望于神仙。就像这位皇帝,如果你知道他是暴君却不改变他,放任他继续祸害百姓,等到他有报应,死掉的人可就不计其数了。而且说不定他还会寿终正寝。”
“等到忍不住时,自会有人来推翻他。”
他摇摇头,“推翻皇帝好说,但之后他们又会选出新的皇帝,几番下来,不过是历史的轮回与重演而已。到走投无路之时,他们的希望又会寄托在神仙身上。”
姜芷夏托着腮,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问莫缄叙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莫缄叙无力地笑笑,“我一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去打破这个规律。或许这些凡人之中会有人想出如何跳出历史周期。但在这之前,神仙还是要插手一些不平之事。在维护百姓的同时,还要等那个人出现。到那时我们才能彻底抽身。”
姜芷夏望着楼下人头攒动的百姓,心里有些想法开始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