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绿衣昏迷不醒时,梦阳山人去了一趟景明小院,何景明对这位突然来访的师叔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
“银子已着人给师叔送过去了,是送的少了吗?”何景明略带笑意的问道。
“小十六果然厉害,这攻心之术用的很是地道。”梦阳山人对眼前这个长相绝美的青年,此刻并没有多少好感。
“师叔,这是您和师傅的功劳,我怎么敢擅领呢?”何景明回道。
“你就这么把耿家小姐送上了绝路,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吗?”梦阳山人略带严厉的问道。
“愧疚?这人是陛下让打的,与我何干?”何景明自小就是这幅样子,总有办法把自己在任何事情里面摘干净。
“与你何干?耿家小姐自十二岁上就没出过几次门,与那失踪的建文帝面都没见过,你几句话就把人家送上了绝路,这还与你无关吗?”梦阳山人质问道。
“师叔,陛下只下旨打了耿家小姐二十板子,她自己身体弱,受不住,这也要怨我吗?太子妃与人家交好,怎么不多关心、关心耿家小姐的身体呢?”对于耿飞絮的死,何景明没有丝毫愧疚,比起建文帝兵败时那场大火烧掉的他的梦想,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孩子的命,对他来说什么都算不上。
“你就不怕你师傅听说了耿家小姐和绿衣的事,怪罪你吗?”梦阳山人有些无力的问道。
“太白一脉的规矩,出徒了,就没有关系了,我与师傅之间的情谊已经结束了。师叔,即便我什么都不做,把江山拱手让给如今的太子爷,我师傅就不会怪罪我了吗?他教出来的徒弟,就是为了吃闲饭、看热闹的吗?”何景明反问道。
“可如今的太子爷是名正言顺的未来陛下,你这是倒行逆施,早晚要害了自己的。”梦阳山人有些通心的说道。
“倒行逆施,如今陛下的天下是怎么来的,师叔不知道吗?我倒行逆施,我名正言顺辅佐天下正统的时候,张绿衣倒行逆施,你和师傅怎么不去怪罪她呢?”何景明心中关于正统、关于名正言顺、关于那些流于世俗的礼法,早已经随着明太祖朱元璋的离世、建文帝的消失而不见了。
梦阳山人略带惊讶的看着何景明,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如今这位陛下的天下就是造反得来的,此刻,他在心底里竟有些心疼眼前的这个青年了,他年少的时候,也曾遵纪守法、遵循世间大道,可是,结果却不尽人意,他没有立场劝何景明。
“如果绿衣因此离世了,你或许还能扭转乾坤,若她撑住了,一个没有软肋的人,你是赢不了的。”梦阳山人说着话,略带失望的离开了景明小院。
出门时,看到头顶一直被何景明带在身边的这块门牌,很是有些感慨的说道:“玉景明心,木鸡修性,要须和会三家。未知头面,何处认摩耶。自有身中异境,藏巨浪、一点笼纱。升沈际,难将赋得,有限逐无涯。时时,须点检,随缘遣性,何更兴嗟。那浩然独得,迥绝痕瑕。妙占熙风惠日,乘正气、三缕明霞。真机运,连环放下,无处不光华。”太白山人对何景明的期盼,终究没有实现。
耿家的这个案子牵连甚广,江都公主被贬为江都郡主,耿家一个在京师很有名望的大家族轰然倒台,太子妃因此昏迷不醒,自然有文臣觉得朱棣手段过于激进,而这其中最让人唏嘘不已的就应该算是耿家远在凤阳的未出阁的小姐,一路舟车劳顿的被接到京师,又被活活打死的事了,耿飞絮与建文帝毕竟一丝联系都没有,且长年待在凤阳老宅里,如今太子妃为她私闯刑部,京师中又盛传太子妃与耿家小姐都是建文帝的人,谢缙听闻如此流言,甚觉荒唐,但他不能直接说朱棣处事偏激、罔顾人命,只能拿朱高煦非要把远在千里的与此案毫无关系的耿飞絮接回京师这件事说话。
“陛下,耿家小姐并未出阁,认识的人是个手指头都数的清,但汉王殿下却非要接她进京,导致她死在刑部,想来汉王殿下定是老早就知道太子妃与耿家小姐的关系的,非要把人接来,定是另有所图。”谢缙一番话说的朱棣立马变了脸色。
“江都郡主与建文帝交好,耿家上下都是郡主的帮手,郡主又格外厚待这个小姑子,很难说她与此事毫无干系。”朱高煦也不傻,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可以讲。
“二弟,建文帝已经被大火烧死了,父王追究的也是江都郡主之前帮助建文帝一事,一个远在凤阳的闺中小姐,在这件事上,能帮什么忙呢?是能出钱还是能出力?”朱高炽的问话,道真的把朱高煦问住了,朱棣如此处置耿家,全是因为他们极有可能知道建文帝如今的所在并曾帮助他逃走,但是对外却不能如此说,因为他已经下了明诏了,建文帝此人已死。
“即便帮不上忙,叫过来问问又怎么了?”朱高煦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就开始胡搅蛮缠了。
“问过了,为什么要打死呢?难道二弟问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吗?“朱高炽咄咄逼人,毕竟这要打耿飞絮二十板子的事是朱高煦坚持的。
“我,我,这,这父皇已经下了决断了,皇兄还敢置喙不成?”这是朱高煦惯用的伎俩,是在说不过了,就把朱棣搬出来。
“够了,耿家和江都郡主的事今日就议到这儿,如今天下刚安定,太子又刚接受政务,于农事上可有什么好的新政?”朱棣不想谈论此事,毕竟这事上,他不占理。
下了早朝,朱棣把谢缙单独叫到了后殿,又问了问耿飞絮的事。
“此事已经处置过了,爱卿今日又在殿上重提,是为何?”朱棣问道。
“陛下,原本您也没打算处置这位耿小姐,全是汉王一力坚持,您爱子心切,方才下了决断,你如此偏爱汉王,是在引起太子与汉王之间的争执,不可为也。”谢缙俯首说道。
这番话成功的惹怒了朱棣,他气的面红耳赤,大发雷霆道:“这事明明都过去了,太子和汉王都没说什么,你今日不在殿上提起,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因此起冲突呢,你做下的事,倒要推到朕的身上,你这是在明目张胆的离间朕的骨肉,朕要你这样的辅臣有何用。”
朱棣发火之后,就对谢缙有了意见,又加上朱高煦派人嫁祸谢缙试阅卷不公,一气之下,问都没问,就把谢缙贬到广西去了。
朱高炽听说后,进宫力劝,又被朱棣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
“殿下,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用晚膳时,张绿衣宽慰朱高炽道。
“谢大学士是朝中文官中第一个表明支持我的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我这心里实在过不去。”朱高炽想到谢缙曾多次为自己说话,而自己却在他的事上,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就生气。
“殿下,父王如此偏爱汉王,未必是好事,朝中的文武大臣都有眼睛,您在此事中明辨是非,为刚正不阿之臣的辩护,大家都看在眼里,有些事,您也可以慢慢着实做了。”张绿衣一边喝参汤一边说道。
朱高炽看着依旧骨瘦如柴、面无血色的张绿衣说:“这朝中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安心养好身体要紧。”
“殿下,我如今一半都是心病,朝中的事,我很难不过问。”张绿衣回话道。
朱高炽自然知道张绿衣想做什么,但如今,他失去了谢缙,朝中有没有特别值得信赖的人,想要除掉朱高煦和何景明,谈何容易。
“这件事要慢慢来,无论是二弟还是那位何先生,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朱高炽说道。
“殿下,何景明用飞絮这张牌把谢大人拉下去了,他不会开心的,但是汉王就不同了,自我们来京后,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胜利的滋味,您要在给他点儿甜头,他才会得意忘形。”最后的四个字,张绿衣说的很重。
“得意忘形?”朱高炽重复道。
“是的,人只有在最得意的时候才会犯错,而如今就是汉王最得意的时候。至于那位何先生,殿下暂时不用管他,随他去就好了。”张绿衣缓缓说道。
“不管何景明,他是朱高煦的锦囊,不管他,能行吗?”朱高出略带疑问的问道。
“殿下,何先生没有官职,只是依附在父皇和汉王身上的寄生虫,一旦他没了靠山,到时候,殿下想怎么处置就可以怎处置。”张绿衣这番话里,藏着对何景明深深的恨意。
这正是朱高炽最不理解的地方,他们是同门师兄妹,即便没见过几次面,好歹有些同门之谊,但他在两个人身上都看不到这些情谊,他看到的只有他们对彼此深深的恨意。
“绿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如此讨厌何先生吗?”朱高炽这句话问的有些小心翼翼,张绿衣能感受到,自从她醒来后,朱高炽对她越发的小心翼翼了。
她抬头,迎上朱高炽的目光,放下手中的汤匙,缓缓开口道:“殿下,我与飞絮是过命的交情,而能知道这件事,并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只有何景明一个,他要了我最好的朋友的性命,我不能恨他吗?”
“能。”朱高炽点头说道,缓了缓,又问道:“你见过他的样子,不说天下为他的样貌倾倒的女子,就说母后,对他的很多请求都很难拒绝,你不会因为他的长相,而生出几分?”
“不会,我对何景明除了恨,不会有其他任何情绪,这件事殿下不用在问了。”张绿衣回完朱高炽的话,起身走了。
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何景明能让张绿衣恨到这个程度,想来也是极不容易的。
“殿下,您是怀疑娘娘同何先生有什么吗?”张绿衣走后,飞星问道。
“不是,只是觉得无论是爱是恨,他都是太子妃在意的人,而我,太子妃大概只在意我是不是能坐稳太子的位子,至于其他的,大概入不了她的眼。”朱高炽说完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今日他同朱棣在后殿起了争执,不小心碰到了朱棣摔碎在地上的茶碗,受了伤,但张绿衣完全没有意识到。